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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悦禧 著

玄幻连载中

俞悦禧席京策是作者成名小说作品中的主人翁,这本小说以巧思支撑的短篇小说,内容很是有趣,简练生动,极富韵味。下面看精彩试读!

状态:连载中   作者:俞悦禧   7.83万字更新:2024-02-17 17: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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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悦禧席京策是作者成名小说作品中的主人翁,这本小说以巧思支撑的短篇小说,内容很是有趣,简练生动,极富韵味。下面看精彩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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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17章 免费试读

第17章

游船的方格小窗里,探出一条莲藕似的白胳膊。
俞悦禧晃了两下手臂,没觉出湿意,方才回头对小船内的商小姐说:“没下雨呢。”
商淑清点点头,轻声道一句:“那就好。”
她是一位相当瘦小的女子,有着世家小姐惯有的白皙肌肤与纤弱体态,一张惨白的小脸紧绷,腰杆也笔直地端坐,纹丝不动,任由船舱在碧波中摇摆,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
因是东家,商淑清正对舱口坐在主位,身边陪着一个眼眸晶亮的婆子。这艘小船内一共坐了七个人,俞悦禧离商淑清最近,在她右手边,再往右便是守着舱口的玉箫。
对面靠左的是邓夫人,出嫁比俞悦禧早,瞧着也更憔悴。靠右的是赵家的少夫人,她又带了一个婆子,年纪颇大了,五指紧紧扒着舱壁。
未出阁前,她们四人与其它五位女子,结了一个九人诗社,以观雨为名,每逢春秋假日,外出踏青,或雇一艘小船四处漂流,学文人那般极尽风雅之事。其中,俞悦禧与商淑清关系最好,时常互赠诗文唱和。
可惜随着姑娘们的岁数一年年地往上涨,有的远嫁,有的忙于家事,有的弃笔不写,渐渐的,几人的交情也就淡薄了。
如今,唯一一个尚未婚嫁的便是商淑清。
“要不是看在淑清面子上,我可不乐意出门,这天气,动不动就下雨。”赵家的少夫人摇着扇子,娇声说。“更别提,护城河出的那档子事……吓死人,搞得我都不敢走水路了。”
她刚讲完,身旁的邓夫人便兴致勃勃地开口:“哎,你们知道吗?我家官人说,那个死的人是庆福寺的和尚。他一定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才会被灭口。新来的巡按老爷已经派人去查了,带走了不少人。”
俞悦禧听到巡按二字,急忙收回手臂,转头问:“这位老爷的夫人今天不是也要来游春?我怎么没见到?”
“穿翠绿色长衫的,长着一张巴掌大的圆脸。”赵少夫人说。“她在另一艘游船上,我登船的时候还去打过招呼了呢。”
“是个什么性格?”
赵少夫人道:“蛮好的,脾气很随和,而且相当开朗。”
邓夫人又说:“那你有向她打听案子吗?办得怎么样了,巡捕有没有捉到凶手?”
“这我怎么好问……”赵少夫人埋怨地轻轻拍打两下身边人的手背,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看向正襟危坐的商淑清。“淑清,我记得你先前不是每月都要去庆福寺为你娘祈福嘛,你知不知道是哪个和尚死了?”
商淑清牙关微微一紧,停顿片刻后,方道:“不清楚。”
“你问她?她哪里晓得。你也是,成婚还没半年,嫩得很,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邓夫人掩面,吃吃地笑了几下,继而有意压低嗓音,神秘地说。“我家之前有个做长工的厨娘,一直没能生孩子。去年问我家官人提前支了一笔工钱,隔三差五跑到庆福寺供奉,说什么潜心修行,没两个月,这肚子就和西瓜一样大了,逢人还说是什么佛胎……真是败坏门楣!我家官人也是心善,给了她一笔银子,立刻将她打发回乡下了。要不然,闹到官府,一百大板都是轻的。”
俞悦禧一句一句听着,不知想起什么,略有些难堪。
她下意识朝左边侧脸,想避开对面的邓夫人,却瞧见商淑清的两只手正焦躁地互相揉搓,指尖不停发抖。
伺候她的婆子大概也看到了,宽大粗糙的掌心一下盖在小姐细嫩的小手上。
唯独赵少夫人听得双颊微红。她嘟囔道:“我哪里会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婆婆最恨和尚了。自打我公公被和尚骗了银子,闹到官府去后,一家人就再也不去寺庙。”
“所以我猜,定是那和尚勾搭了哪家耐不住寂寞的夫人,这才惹祸上身,被丢进河里喂鱼。”
“够了!”端坐的商淑清突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都说女子出阁后,要处处谨言慎行,才称得上是当家主母。你俩倒好,满口腌臜的俗事,有意思吗?真是玷污了我这艘游船!”
话音未落,两位夫人便一脸悻悻然地闭了嘴,继而神情微妙地朝对方望了一眼。短短的眼神里藏了许多刻薄话。
船舱内再度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好似骤雨过后,叶片上缓慢地滑落了一滴透亮的雨珠,引发了一个极其短暂的颤动后,接踵而来的是叫人窒息的静止。
俞悦禧神色也有些微妙。
她侧身,面向格子窗,曲起手臂架在窗子上。下巴枕着胳膊肘,标致的鹅蛋脸也深埋进了臂弯。
“哗——哗——”,桨声荡漾。
她透过狭窄的格子窗,望向泛开的涟漪。船桨划开水面,浑绿的河水翻出鱼肚白的浪花,看上去就像在青绿色的布匹上绣满了银闪闪的鱼鳞纹,此刻正一丝一丝往外吐着水藻腐烂的腥气。
俞悦禧屏息,不由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空落落的禅房,极远的敲钟声,分不清是汗水、是雨水,还是呼吸……暴雨过后的花园,也会散发出类似的腥臭。
不知过去多久,船靠岸。
停泊的码头坐着不少脚夫。夫人小姐们不便露面,仍端坐在船舱,由随行的婆子丫鬟们出来招呼挑夫。商小姐做东,她身边跟着的婆子自然也就成了总管事。
这位婆子是福州人,三十来岁时,丈夫进山砍柴,被大虫吃了。此后守寡三年。她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儿,因家境窘迫,守寡后不肯居家,便离开福州,孤身北上到杭州府做工,干了两年,又被推荐到商小姐身边。来富人家做工的银钱比种地多,她每半年给家里送一次钱,公婆倒也无怨言。
一帮奴仆先上岸,轮流同脚夫们杀价,砍到每次十二个铜板,方才折回来扶各家的夫人小姐出了游船。
这次一共雇了三艘船,算上随行的佣仆们,约有二十几个人。
众人热热闹闹地行至郊野。
挑夫将担子放下,又与婆子商量好时间,等她们快要回去时,再来一趟,好把东西挑回去。天还有些冷,各家的女婢连忙点燃提炉,打开提盒,热上带来的茶水和米酒。
是时,天朗气清,云极薄,野鸟啼鸣的声调也高高的。春草间仍有积水,不慎一脚踩下去,雨水便舔湿了又尖又小的绣花鞋。
俞悦禧握紧洒金扇,四处张望着,目光扫过各色的长衫,想从里头找出孔怀英的夫人。
正当她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捕捉到一件绿色长衫,疑心是孔夫人时,袖管却突得被人从后头扯了一下。
“你过来。”商淑清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俞悦禧一愣,问她:“怎么了?”
商淑清欲言又止。
正巧,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两人循着声音望去,原是七八个男人出城踏春,刚巧策马路ʝ过。他们年龄不大,都是读书人打扮,瞧见这群面容姣好的女眷,便牵马过来,想找几个说两句闲话。
几名未出阁的小姐罕有外出的机会,难得见到同龄的公子,一时乱了芳心。她们一面羞恼地举起扇子,遮住下半张脸,一面将暧昧的眼神递出去,勾勾缠缠,似要与他们攀谈。
商淑清见了,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冷笑道:“登徒子。”
说罢,商淑清绕开俞悦禧,大步走到那群男子前。
见她走来,几名男子作了个揖,笑着询问她的姓名。
商淑清挑眉,冷不然扯下腰间的玉佩,狠狠冲为首的男人脸上砸去。
“男女有别,国之大节!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叫你们敢来调戏良家的女子!难不成你们将自己当作桀、纣,而把我们当作歌妓了吗?”
女人的喊叫声盖过了其余的一切声响,众人纷纷停下话头,朝商淑清望去。
俞悦禧看着这一幕,不由蹙眉。
她与商淑清认识也有七八年了,印象中,她虽然有些死脑筋,但绝不是这种脾气。现在这番模样,简直……像中了邪。
俞悦禧思忖着,却听不远处的邓夫人悄悄嘀咕了句:“这商淑清发什么神经?难不成她爹娘请道姑来驱魔的事,是真的?”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17章 试读结束。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18章 免费试读

第18章

“什么驱魔?”俞悦禧回眸,直勾勾盯着对方问。
邓夫人肩膀微微一耸,像被踩到了尾巴。她垂下脸,眼珠子四处游弋了一阵,方才迈着碎步到俞悦禧身旁,紧贴着她的耳朵说:“我也是听别家夫人讲的,你可不能说出去……你还记得淑清的未婚夫不?身子一直不大好的那个。听她们讲,这几日她的未婚夫病重,可能没几日便要去了。淑清一下受不住,夜里走路撞了鬼,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她爹娘请来一位道姑开坛做法,人才有好转。”
俞悦禧默默听着,下意识望了一眼商淑清。
她摔了玉佩,又拼命挥舞起手臂,好似一只大鹅般不停驱赶起那群轻薄的放浪子弟。她越是这样,男人却越像是从中得了趣味,言语轻慢地调戏起她。周遭的女子大抵是因她适才那番卫道士言论,觉得丢脸,不去帮她,反而纷纷拿扇子挡着脸,窃窃笑出了声。
“我记得,好像是姓王。”俞悦禧道。“他要是去了,那淑清岂不是——”
“对呀,又一个未亡人,与你一样。”邓夫人继续说。“哎,还不如你呢,尚未出嫁便守了寡,还没有个儿子。现如今只能期盼老天有眼,让王公子快些病愈。”
俞悦禧不语,心有戚戚焉。
等他们全都骑上马,勒紧缰绳离开后,商淑清才放下双臂,转身往回走。邓夫人见状,脚底抹油,立刻溜走了。
“她跟你讲什么了?”商淑清望着邓夫人离去的方向,问。
“说你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俞悦禧道。
商淑清听闻,冷冷一笑,唇角咧开得太大,以致于笑颜夸张到令人瞧了觉得有些悲哀。如同压紧的瓷罐子,憋着,憋着,憋到里头储藏的梅花茶早已腐烂发臭,却浑然不觉。
“我已是二十五岁的老姑娘,当然同从前不一样了。”她自嘲地说。“娉娉,你难道不是一样?从前的你,话很多,人也很活泼。再看看现在,哈,成日闷在院子里,不死不活的。”
俞悦禧看着她瘦到干瘪的双颊,一时没忍住,问她:“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你忘了?我早已许了人家,正等着过门呢。”商淑清淡淡地说。“其实过不过门都差不多。女人这一生只能许一次,父母指到谁,便是谁,哪管是秃子癞子还是病秧子,或是跟你一样,定了个老头子。”
俞悦禧对范启元并无太多怨言,便没吭声。
她垂眸,望见商淑清鸦青色褶裙的系带上,挂着一个绣着九尾猫妖的荷包。
商淑清则是转过头,望向聚在一处闲谈的几位小姐。
尚未出阁的少女们铆足了劲儿,争相装扮,葱绿的褂子,水红的衫子,白如羊脂玉的褶裙,上面还绣着玉兰与桃花。
入了蚕月,很快便会到落红满地的时节,这些花儿又能开几时?又会被谁摘去?
商淑清沉默地望了一会儿,突然又牵了牵俞悦禧的衣袖,仰起脸,轻轻地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当寡妇,是什么感觉?”
溺水一般,俞悦禧张张嘴,发不出声音,几番挣扎后,只得哑然失笑。
她听不远处,风吹柳树,柳枝狂舞,绿的枝条、灰的雨云,全部交织在一起,大风吹着大浪一般,发出剧烈的呼啸。
幸而此时,赵家的少夫人走过来,招呼她们过去吃茶,算是勉强解了围。
两人重新扎入人堆。
商淑清坐到树荫下特意留出的坐席,与婆子耳语几句。俞悦禧则依照玉箫的安排,坐到了一位年轻妇人的身边。
随妇人同行的是一位年龄更小的女婢,讲起话来干脆利落,也是南方口音,但好像不会说苏州话。
她端着一碟赤豆蜜糕,兴冲冲递到妇人跟前,道:“夫人快尝尝,这个咱们在九江都没吃过。”
“见笑了,阿紫还很不懂事。”妇人笑着同周围人说。
提及九江府,俞悦禧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看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便是孔怀英的夫人。
过不久,众人吃过茶点,又一面聊天,一面玩了会儿马吊牌。打到半途,不知是谁提议说想去荡秋千,几位耐不住寂寞的深闺少女们便猛得跳起来,结伴去附近柳树下找绑好的秋千。
姜月娥因怀有身孕,便留在原处。俞悦禧见众人离去,方才同姜月娥自报家门。两人喝着快凉掉的茉莉茶,简单寒暄一番后,俞悦禧唤玉箫将准备好的礼物取来。一个四方的木匣,打开是一对八宝金镯。
姜月娥吓了一大跳,连忙推辞:“上回范公子送给我官人的画作已经够珍贵了,怎好再收您的礼物。”
俞悦禧愣了一下,但又很快反应过来,遮掩道:“孔先生是先夫的师弟,自然也是我的师弟,您且当这份礼物是妯娌之间的关爱。改日我与贞固登门拜访孔先生,到那时,还有的叨扰呢。”
姜月娥听她这样讲,虽仍旧有些为难,却也收下了。她招手唤阿紫过来,对她好一阵叮嘱,方才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托付给她。
俞悦禧望向微微隆起的小腹,问道:“您腹中的胎儿几个月大了?”
“快五个月了。”姜月娥说着,反过来问俞悦禧:“我听官人说,你膝下还有一个小儿。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了?”
“才五岁,刚开始读书识字,”俞悦禧说,“他单名一个乾字,叫范乾。”
“好名字。”姜月娥赞叹。“乾为天,天有四性,元亨利贞。范公名启元,字滋荣。范少爷名贞固,字复明。小少爷名乾,将来取字,倒是可以叫四德。这名儿是谁起的?我要向他请教请教。”
被姜月娥问及亲儿子的姓名,俞悦禧略有些不安。她强自冷静道:“贞固取的,他素来疼爱弟弟。”
“官人也时常在我跟前称赞范公子,”姜月娥说,“夸他天资聪颖,有范公当年的风范。”
俞悦禧垂眸,勉强笑一下,暗暗转了话头。“您与孔公还未给孩子起名?”
“没呢。他是一点也不急,想等孩子出生了,再作考虑。”姜月娥说。“毕竟是第一个孩子?”
“啊?孔公这个岁数——”
姜月娥轻哼,以一种相当亲昵的口吻说:“谁叫他脑子笨,一直没考中,三年又三年,可不把自己的婚事给耽误了?”
俞悦禧难以置信。
她以为,孔怀英既然是范启元的师弟,再如何年轻也得三十岁了。想自己父亲三十岁的时候,府里已经有四个孩子。
“看孔夫人的肚子,圆中带着尖,想来一定是个男儿。”俞悦禧说。
姜月娥却道:“我倒是希望是个女儿,女儿更贴心。”
俞悦禧听完她的话,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忽而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女儿不好,”她叹息一般地同姜月娥说。“女儿长大了要出嫁,就像被农夫牵走的一头羊。”
话落到姜月娥耳中,好似有一根绣花针飞快地扎了一下她的心头。
俞悦禧刚说完,便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
她抬手,掌心在唇上虚虚晃过,又垂落,搭在衫裙上。两人相对而坐,都窘迫地说不出话,只听着新草间的小虫唧唧叫唤。沉默了好一阵后,她俩各自被人招呼了去,算勉强化解了尴尬。
起身往商淑清那处走时,俞悦禧心想,过几日自己随席京策上门拜见孔公,应当准备一把小梳子带去,作为送给她尚未出世的女儿的礼物,以此赔罪。
其实,她也很喜欢女儿,只是,只是……
商淑清正等在一棵巨大的垂柳下,柳枝一直ʝ垂到她的肩头,来回轻柔地扫着。
她见俞悦禧过来,几步从柳烟中走出,猛地拉住对方的手腕,与她一起坐到柳树下。同样白皙到泛着灰意的面庞,两两相对,身上柔软的罗衣垂落,堆积在刚冒出新绿的草地,也如烟雾一般。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商淑清的话音压在舌苔下,喉咙嘶嘶作响。“除了你,我也不知道和谁说了。妙音,你且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听一听。”
“没事的,你说,我都听着。”
商淑清抿唇,眼帘垂落,睫毛轻轻颤动。
一只小飞虫收起翅膀,落到了她的面颊,正从微红的腮部往上爬,眼看要爬到颧骨上。俞悦禧想替她掸掉。商淑清却浑然不觉,着了魔般,愈发用力,牢牢攥住俞悦禧的手。
她抬眸,轻柔地低语道:“妙音,你听说过,狸姑吗?”
不等俞悦禧回答,她俯身过来,轻声说了一句话。
俞悦禧听后,脸色骤变。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18章 试读结束。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19章 免费试读

第19章

回家的路上,俞悦禧心神不宁,一直在想商淑清的话。
“成仙,成仙……”车帘微微起伏,她倚靠着晃动的车厢,轻声呢喃着这几个字。打帘子的缝隙往外眺望。正是傍晚,晚霞映照在白墙,一片连着一片,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金黄的,半点多余的杂色都没有。
俞悦禧出神地望着,忽而回忆起自己生乾儿时,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
正值仲夏,青山蚕食着金色的太阳,她正在院子里歇凉,突然,羊水破了,急得她直喊玉箫。玉箫装作镇定,派人去找产婆,自己则扶俞悦禧躺上床。
俞悦禧双眼迷蒙,像有人在她的眼珠上贴了两篇金箔纸,不管瞧什么都是带了一层朦胧的金光。不一会儿,产婆来了,一把扶住了她的腰,喊:“使劲,使劲……”
直到午夜,孩子才彻底脱离了身体,被包在襁褓中。俞悦禧依稀记得自己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灵魂不晓得飞到了哪里去。恍惚许久后,她回过神,第一个反应是紧紧拉住玉箫的手,询问她:“是男儿还是女儿?”
玉箫低低道:“夫人放心,是个少爷。”
“你快抱来,”俞悦禧仍不放心,催促玉箫,“你快抱来让我瞧瞧。”
玉箫行了个礼,转身抱来孩子,送到俞悦禧怀中。
俞悦禧满怀恐惧地接过这个孩子,搂着他,反复确认是个男孩后,悬着的心才勉强放了下来。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很软,也很温暖,啊,原来这就是她的孩子……大约是母亲的本能吧,令她在那一瞬萌发出无边的爱意。可紧跟着,一种复杂的恨意涌上心头,死死缠住了她的咽喉。她心里清楚,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活命,才不会……
帘外传来一声通报,说大少爷来了。
俞悦禧吓一跳。她还没来得及将刚出生的儿子送还到玉箫手中,席京策便挑了帘子,大步进来,身后跟着范家的一些女眷。
他应是匆匆赶回,戴着绉纱的直檐大帽,雪青色的圆领长袍,内衫是紫的,从领口透出来,衬得脸色失血般的惨白。
席京策径直走到俞悦禧跟前,抱过婴孩。范家的女眷们随之围到跟前,夸赞他与孩子长得像,与已逝的父亲范启元长得像。
“娘亲想好要给弟弟取什么名字了吗?”他笑着问。
俞悦禧摇头。
席京策低下头,自顾自地逗了一会儿弟弟,朗声说:“真是可爱的弟弟,我们就叫他范乾吧。”
随着一声嘶鸣,俞悦禧回神。
马车已停在了无妄园的后门,玉箫先下车,随后去搀扶俞悦禧。天黑了大半,埋在树影下,人也像是鬼。守门的仆人提着灯笼,引众人进来,又叫婢女去拿提灯,护送俞悦禧等人回古春园。
园内点着灯,她们刚进屋,便瞧见了席京策。
俞悦禧右眼皮跳了两下,递给玉箫一个眼神,示意她带婢女们下去。
“你怎么来了?”俞悦禧停在帘幕旁,两手交叉在腹前。
“每日早晚一次请安,儿子不敢忘。”席京策起身,缓步走到她跟前,影子罩住她的眉眼。“何况,今日难得去考察弟弟的功课,怎么说都得来跟娘亲你汇报一声。”
俞悦禧顺着他的话说:“辛苦了。乾儿可有给你添麻烦?”
“没,弟弟很聪明,是个出将入相的材料。”席京策紧盯着她的眼睛。“母亲日后有福了。”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一口一个弟弟。
俞悦禧一阵恶心。
她侧身绕过他,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吃了口茶。
席京策挑一下眉,跟过去,坐到她身边。
俞悦禧小口啜饮完一杯茶水,狐狸眼一抬,砰得摆了杯子,冷冰冰道:“我那珊瑚串,你拿去送给哪艘花船上的相好了?”
席京策一下笑了。“娉娉说什么胡话,我哪来的相好。”
“不为了送相好,那你拿字画替了我的松烟墨与珊瑚串,做什么?”俞悦禧有意发难。“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手里就那么点能看的东西,忍痛拿出来,是帮你做人情,不是叫你这般算计我的。”
“你的东西,我不愿往外送。”席京策低声说着,手臂伸过来,环住她的腰。
俞悦禧心一横,干脆挪到他膝头坐着。她胳膊搭在他后背,五指自下而上,划过他的背脊。席京策身子僵了下,面上神色倒是不变。他手臂收紧,掌心隔着春衫,摩挲着腰肢,销魂的滋味搔着她的神经,一阵一阵的麻。
俞悦禧飞快地舔了下嘴唇,似笑非笑地同他说:“既然如此,就把东西还我。你阔绰,名家字画说送就送。我可还想留着这点物件,等将来年老色衰、穷困潦倒了,好送去典当行换银子,保命用。”
席京策听了,笑而不语,只仰头看她。湿热的吐息喷在她的鼻尖,唇停在她的唇瓣的几寸外,要吻未吻。
俞悦禧摸不准他的心思,又见他一提到钱,便没了声响,心里顿时窝火得不行,再加上商淑清的那番话……更是心烦意乱。
她眉宇间的神色渐渐冷了,跟条小蛇似的,柔软地缠在他身上。
“你私自扣下奴的东西,还不许奴要回来?真不讲理。”俞悦禧说着,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双眼。
紧跟着,她弯下腰,粉唇衔住他的唇瓣,一下,又迅速脱开,甜蜜的呼气弥漫在他的鼻沟,然后第二下,这次舌尖有一点伸出去,快要钻进去,但他没有回吻的迹象,她便也点到为止,飞快撤出来。
席京策反握住她用来遮挡自己眼睛的那只手的手腕,指腹摩挲着,低语道:“娉娉指使玉箫虚报账目,叫账房把钱款记到我头上的时候,也没跟我讲理呢。”
“贼骨头,”俞悦禧故意沉下脸,甩开他的手,挣脱了他的怀抱。
席京策眼神一黯,面上却微笑着询问:“好端端的,娘亲怎的发这么大火?儿子连替你捶捶腰,尽一尽孝心都不许了?”
“呵,尽孝心?”俞悦禧道。“席京策,你有种就去你父亲的灵位前,仔细告诉他,你是怎么向你母亲尽孝心的。”
“傻娉娉,为那么点银子,不值得你说这种话。”席京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分毫不变,反而显得异常阴鸷。“这种狠话,得等到你要抢田契房契的时候,再搬出来用。”
俞悦禧心里咯噔一下,瞥过脸,双臂环在胸前,食指与拇指暗中一拧靠近腋下的软肉,眼眶刹那间红了。
“我能不为银子?当然要为银子呀。”她挤出一丝哭腔,泪光闪闪道。“你个负心的东西,只顾自己,哪里为我想过,天下就没人为我着想!罢了罢了,我去死还不行吗?我看,你就是要逼死我。”
席京策这才收敛了笑意,起身要去捉她的手臂。“娉娉。”
俞悦禧灵敏地躲开。
“席京策,我问你,你我这样一日日下去。我若再怀孕,这孩子是要管你叫阿兄,还是管你叫爹爹?”她冷笑,咄咄逼人道。“我又如何向外人解释?难道要说是你父亲、我官人,去了五年多,又还魂入梦,往我肚子里托了个鬼胎吗!”
席京策不言。
油灯点燃着彼此的面孔,火光在对峙中不停地颤动。
俞悦禧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又渐渐松开,接着,毫无预兆的,她抬起手臂,扇了他一巴掌。
“不要脸的畜生,”她啐他,“禽兽不如的东西。”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19章 试读结束。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0章 免费试读

第20章

席京策撇过脸,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却依旧不吭声,不笑,也不见有怒意。
俞悦禧本是装腔,可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是一下被抽取了肋骨,胸下空捞捞的,顿时挤满了空气。
她脸皮发紧,有意尖起嗓子,呵斥他道:“你出去,快滚出去!出了这个门后就别再回来了。从今往后,你与我ʝ就是母与子,你与乾儿就是兄与弟。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瓜葛。”
席京策眼皮轻轻一跳,脸微低,眼珠自下而上地紧盯着对方。短暂的沉默后,他噗嗤一笑,抬起头,去搂她的腰。
“好姐姐别气,当心气坏了身子。”他拥住她,消瘦的面庞紧贴在女人的腮边,湿热的吐气呼在耳垂,轻佻地爱抚。“这样,我给你一间绸缎铺子,你多裁几身漂亮衣裳,好不好?原谅我吧。”
她温声细语,他反倒要摆谱;她冷了脸,他反倒成了条哈巴狗。
男人就这点贱。
俞悦禧冷笑,反客为主,胳膊搭上他的后颈。
两人肌肤相贴,在灯影下,一如彼此缠绕的藤蔓。
俞悦禧莞尔一笑,以同样的声调低语道:“青楼的妓女都还是现结的银子,你拿一间卖布的铺子就想将我打发走?席京策,我说你算计,你还不高兴。你自己瞧瞧,这不是算计是什么?”
“好姐姐,我若将铺子悉数转给你,该怎么同大伯交代?还是母亲打算亲自带着乾儿,去大伯家串门?”席京策垂眸,鼻尖碰了下对方的。“话说回来,我的娘亲,你再怄气,也不能拿勾栏女子自比,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多伤心。”
俞悦禧心里发冷。
她想,范启元作为父亲,对他这个独子,也算是处处爱护。而他呢,睡了继母,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自己的亲生父亲当挑衅的手段。
见她不答话,席京策又低声道:“贞固知错了……娘亲倘若实在气不过,要不再打我两巴掌?”
话音方落,男人捏住她的小臂,作势要往脸上甩。
俞悦禧冷哼,藕节似的手臂滑落,抽回手。接着,她将腰一扭,背过身去。她迈着碎步走到帘子前,作势要掀帘子,叫玉箫带婢女进来送客。
可手指已经摸到丝滑的帘布,却依旧没等到席京策开口。
俞悦禧停在帘幕前,顿了顿,不由生出几分懊恼。
行,算他拿捏住她了。
她侧身,上挑的眼睛斜斜地看他,软着嗓子又说:“做了错事,没点赔罪的礼物?”
席京策后腰靠在桌角,两手也搭在桌面,笑着道:“娉娉想要什么?”
“你手上那幅赵善长的山水画,我想要,你给不给?”俞悦禧挑眉。
席京策没料到她会提这个,暗暗吃惊,心想:看来她在自己这儿也有安插眼线。
他缓步上前,脚尖快贴到她的脚后跟时,突然停下。俞悦禧不由回过脸,两眼盯着帘子上倒映出的他的影子。只见阴影扭动,生出了一条漆黑的枝干,朝她袭来。再定睛一看,原是他的两条手臂绕了过来。
一只手从身后环住了腰,另一只爬上了她的手臂,指腹划过阴凉的绸缎,直到露出的那一截腕骨,宽大掌心盖住手背,五指收紧,缓缓地、缓缓地扣住她的手,五指陷入指腹。
俞悦禧心肝一颤。
她轻咬下唇,按捺住凌乱的心,再度回眸笑道:“问话不说,便宜倒是占得挺快。”
席京策也笑。
他俯身,呼吸逼近,落在腰间的手臂随之收紧。俞悦禧不由屏息,看见他眼中的自己愈发明晰。就在唇瓣将要相贴的瞬间,俞悦禧没撑住,猛然转过头。她听见耳畔传来男人一声轻轻的笑音,紧跟着,湿热的吻落在脖颈。
只听屋檐上,隐约传来一声猫叫。
继而窗台也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原是春风打窗户纸下的缝隙溜进来,调皮地扑向油灯。豆大烛火被推得左摇右摆,俞悦禧也随之急喘。男人的手掌穿过丝罗,瘦而纤长的五指拂过心口,继而揪住了它。女人浑身一震,耸肩,因他这一握,胸口的气全提到了的嗓子眼。
俞悦禧扬起下巴,眼神迷离地瞧他。发髻未拆,油亮的乌云一层层叠在鬓边,含着莹白的脸。她舌尖微吐,颤动着去吻他,倒似黑蛇露出了粉色的信子。席京策喉结咽了咽,手上力气更大,将其全然锢入怀中,继而俯身,马上要吻过去。
然而,她偏不如他的意,下巴一低,叫他的攻势打错了位。薄唇落在眼下,亲到了睫毛。
席京策贴在那块肌肤,唇齿间,倏忽呼出一口热气,笑了。
“好姐姐,不过是一幅字画,给你便是。”他笑,眼睛眯起来,显露出些顽劣的少年气。“我席京策一时头脑发了昏,害姐姐气着了,您可千万饶恕我则个。”
俞悦禧想要的东西得了手,也不与他再周旋。
她被圈在男人怀中,狐狸眼从左到下,从下到左,流转一番,定定停在他的双眸,与之四目相对。
“范大少爷说笑了,我哪敢生你的气。”她说着,腰肢扭动一下,兰胸在宽大的掌心跳动。“您前途无量,万一将来高中状元,我这个当继母的,还得看您与您夫人的脸色行事。”
席京策拨开女人被汗水沾湿的乌发,半真半假地说:“怎么会,我这辈子只有姐姐……”
未等对方说完,俞悦禧面颊微抬,含住他的唇,他则伸出舌,先一步钻到对面。此番唇齿相交,各自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窗外春风渐急,挤在那狭小的缝隙,跟吹口哨似的,叫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变作了呜呜声。
俞悦禧两手揪紧帘幕,大抵是腰压得太低的缘故,眼前浮出一重重虚影。
恍惚间,她瞧见两人拓印在帘幕的阴影正缓慢融化,融成了一朵并蒂的莲花,水面之下,根部相连,上身则各分两支,前后摆动,叫莲塘起了潮湿的热雾。
轻薄的衣衫滑落,精心堆上去的发髻也经不住这来回的震颤,坍塌下来,又因男人突如其来的直捣,固定发髻的小金钗滑落,叮得一声,掉落在地。
长发倾泻而下,如面纱,遮盖了半张脸。
席京策瞧着,依稀想起宋朝时,女子以黑纱蒙面,朱唇藏在细腻的纱罗之下,别有一番趣味。想着,在发上徐徐落下轻吻。
相贴合的肉体是流淌的烛泪。
从腿心萌发,从燃烧的焰火中渗出,沿着丰润的大腿,跟着前后摆动的躯体,一缕缕扭曲地滑落。
直至灯油燃尽。
噗——灯灭。
一阵漫长的沉寂。
不知不觉,明月升到了天幕的最高处。正是月色轻薄如银霜的时刻。俞悦禧披衣坐到窗前,目光穿过格子窗,可以看到靠近回廊的隔帘下面,一朵一朵凋谢腐烂的白玉兰。
硕大的花朵,整个掉在地上,好比人头落地,瞧着着实令人心惊。
俞悦禧手臂撑着额头,痴痴望着满地的白玉兰,冷不然回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是一个极其炎热的夏日。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0章 试读结束。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1章 免费试读

第21章

闷极,湿极。
蝉趴在青檀树上哀鸣,如同进了蒸笼。
俞悦禧侧窝在黄梨木的凉榻,鬓边压着一朵牡丹绢花。她手里拿着蒲扇,焦躁地摇了会儿扇子,又嫌吃力,便随手盖在了肚皮上。
这时,挂在帘上的铜铃微微一响,玉箫弯着腰进到里屋,手上端着食案。食案上盛满藏冰,藏冰里则埋着瓜果。她脚踝勾住最近的一张小桌,将它踢到俞悦禧的凉塌边,手一低,放下食案。
俞悦禧眼睛一亮,急忙摸了两块藏冰,贴在脸颊。
“小姐都当了夫人,却还同未出阁时一样,满是孩子心性。”玉箫无奈地轻笑,拿起小刀剖西瓜。“这些冰刚从地窖里凿出来,寒得很,小心黏在脸上,脱你一层皮。”
“热成这样,我巴不得浑身沾满冰,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俞悦禧轻哼一声,胳膊撑着凉塌坐起。她将手中渐融的碎冰搁到榻子上,接着又拾起一粒碎冰放到嘴里,凉意透骨,肩膀也随之松弛。
她懒懒地趴在榻子,又说:“启元也是坏蛋。他去游湖避暑,留我住蒸笼。”虽是埋怨的话,里头却有撒娇的意味。
“老爷是与旧友雅集。”玉箫说着,将西瓜递到俞悦禧跟前。
“我知道啊,”俞悦禧笑道,“启元走之前,我还说呢,要让他从旧友中挑一个品行端正的,给你当官人。”
玉箫蹙眉,嘀咕道:“夫人休胡闹。”
正打闹着,帘外传入一阵脚步声。
席京策径直挑了帘子,走进来,及肩的短发被网巾束在脑后,有了几分大人模样。
因是在里屋,俞悦禧上身只穿一件葱绿的无袖长衫子,露出两条滚圆的白胳膊,怕热,不穿比甲,胸脯随着呼吸微微摇晃,两点嫣红,躲在绿意后,若隐若现,天然烂漫。褶裙反倒极长,拖曳在地,完全盖住了两脚,好似一条胭脂色的蛇尾巴。
“啊!”她瞧见席京策,吓一大跳。
席京策急忙挪开脸。
玉箫也吓得不轻,愣神片刻,方才慌忙地挡在俞悦禧跟前。
“少爷下回来,还是要叫婢女先进来通报一声。”玉箫说着,步步朝席京策走去,不动声色地将他往外屋赶。“老爷也不是时ʝ刻都在的。”
席京策没吭声,面颊微红地退了出去。
玉箫折回来,取出贴身衣物叫俞悦禧穿上。收拾的当后,两人出了里屋,见席京策坐在椅子上,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俞悦禧走过去,二人对视,正对上对方赤裸的目光,俞悦禧不由举起蒲扇,别扭地挡了挡脸。
“少爷来找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玉箫率先开口,咬字异常明晰。
席京策轻声道:“父亲今日独自去游湖,我怕母亲孤单,便想请她与我同去莲池泛舟。”
“你一个?”
“有乳母同行。”
玉箫狐疑地瞧了他一眼,眼神转到俞悦禧身上,见她已然跃跃欲试,不由叹了声气,默认了。
等到了莲池,俞悦禧被席京策搀扶着,下了车,却不见乳母。
她环顾一圈,问:“赵婆婆呢?”
席京策轻声答:“乳母嫌路上太热,不来了。”
俞悦禧并未多想,咯咯笑道:“家里不是一样热?真是老糊涂,路上热一阵,家里热一天,还不如来这里玩水呢。”
说罢,她下到莲塘用来泊船的石台阶,脱了绣鞋与罗袜,将脚埋进去荡了荡。
席京策则跳上小舟,解开绳索。他站在船头,慢悠悠划着船桨,停到俞悦禧身旁。只听“咚”得一声,船舱撞上石阶。
“你竟然会划船?我还以为是找了个船家来呢。”俞悦禧起身,手里提着鞋袜,跟一头小鹿似的,轻盈地跃上扁舟。
席京策低着头,轻声说:“嗯,我会的其实不比父亲少。”
可惜俞悦禧并没有在意他的一句嘀咕。
争渡,争渡。
泛舟从连绵的莲叶间荡过,荷花开得太满,以致于显得拥挤。
俞悦禧起先是坐着,可莲叶与莲花生得过于壮硕,穿梭其中,总感觉它们争着要压自己一头。见此情此景,方知何为“莲花过人头”。于是,她叫席京策先停一停船橹,自己扶着木舟的边沿,小心地躺下来。
席京策回眸,瞧见她仰躺在扁舟内,薄汗浸湿衫裙。为了遮蔽阳光,她抬起胳膊,挡在额头上,轻薄的袖管因这举动,一直掉到了咯吱窝,露出脆生生的臂膀。
他见了,不由回忆起之前在里屋见到的画面……朦胧绿意下,雪白的酥胸,两点微红,是鸡头米,或是粉桃。
席京策咽了咽嗓子,蹙起眉,头转到一边。
他两脚踏住甲板,伸手勾到一个莲蓬,摘下来,抛到俞悦禧怀中。“你吃。”
俞悦禧举起莲蓬,放到鼻下使劲嗅一嗅,笑道:“你不吃?”
席京策不吭声,猛地撑起船桨。
因他这一动,小舟猛然摇晃,险些要翻。
俞悦禧娇声惊叫:“小心,小心,你个坏东西。”
席京策听闻,竟自顾自地吃吃发笑。
“你笑什么,我叫你小心点,别得意忘形,把船给掀了。”俞悦禧不服气,举起莲蓬砸他。
拨开了的莲蓬轻飘飘地扑到他的衣袖,顺着袍子滚落。
席京策眼疾手快,一下握住莲蓬。莲蓬内,还留有几粒莲子,他望了一眼,不去剥莲子,反倒沿着她撕开的痕迹,叼住莲蓬。
他眯起眼,歪头一笑。
俞悦禧见了,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说不清楚,总之不大舒服。
她侧身,趴在小舟的边沿,拨弄起池水,也不作声。
席京策见她不搭理自己,笑意逐渐褪去。
他握住莲蓬,使劲揉成一团,扔进池水。
小舟再度移动,不复刚启程时的平稳,船舱左摇右摆,俞悦禧戏水的手,也一下深一下浅。
“范复明,你小心点!”俞悦禧再度惊叫,完全是抱怨的口吻。
席京策冷淡道:“我心里有数。”说着,他举起船桨,朝后使劲一划。小舟晃得更厉害了,在池塘中颤抖着,时刻有翻船的风险。
俞悦禧紧紧扒住船舱,生怕落水,说话的口气更不好。“你再这样,等启元回来了,我就跟他告状,说你故意捉弄我。我说话算话。”
席京策嗤笑一声,突然变了脸。
他丢掉船桨,冷冷道:“那你去。”
话音方落,少年挪到右侧,猛得一踩甲板。
扁长的轻舟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摇晃,几下剧烈的震颤后,翻了过去。
扑通一声,双双坠入池塘。
俞悦禧识水性,四肢并用,挣扎着逃出了小舟的阴影。接着,她背往上弓,胸往上抬,令自己浮出水面。
疯子疯子,她在心里骂,这下说什么我都要跟启元告状,叫他好好管一管这个孽子!
不等她骂完,一团黑影潜到身侧。
席京策浮上水面,望了她一眼,想要拉她游到岸边。俞悦禧避开他,生气地在水下踹他一脚,独自往岸边游去。幸而落水的地方离对岸不远,池塘也不算深,很快摸到了对岸的石阶。
两人就这样狼狈地爬上岸。
席京策束发的网巾掉进了湖里,散乱的黑发贴在面颊,直往下滴水。俞悦禧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湿透,碎发偷溜出来,鞋袜不知所踪,鬓边的绢花也送给了莲花池。
俞悦禧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满肚子气。“满意了吗?”
席京策抹了把脸,甩掉满脸的水。
他抬眸,怯怯地瞧她一眼,眉眼间显出一抹孱弱。
“娘亲,贞固知错了,”他哑着嗓子,“你莫要同爹爹说。”
“少求饶,晚了!”俞悦禧说着,便要起身。
席京策抿唇,眼神一黯,突然扑到她的身上,紧紧搂住了她。
闷且热的夏季,汗水与池水混在一起,在身上织了一张水网,将两人困在其中。
俞悦禧试探性地挣了挣。
他却搂得更紧。
“别说,求你了。”他低语,掺杂着似真似假的哭腔。
少年的胸膛贴着她的,不留一丝缝隙,隔着湿透的纱衫,手臂环住腰肢,紧绷的大腿压着胭脂红的罗裙,横插进腿间,膝盖顶到了耻骨。
当时,俞悦禧脑袋一空,只想:兴许他只是吓坏了吧……
拔步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
俞悦禧一惊,慌忙折身去看。
红木的床围雕满了海棠花,白纱帐罩着床架,衬得那木头花更是娇艳欲滴。床中人侧卧着,两腿弯曲,胳膊垫在颈下,依稀可看出个形貌。
她觉得他醒了,又怕他是在装睡。
猫叫声再度响起,此番叫声响亮异常,简直像从床底传出来的。俞悦禧听着惨叫,心口突突直跳,分明是欢好的乐事,为何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嚎叫?
她扶额,合上眼,突然,一个异常可怖的想法钻进了她的脑海——如果,就是如果……如果把席京策杀了,那启元留下来的田产与铺子,包括他作为长兄的遗产,不就是都归乾儿了吗?
俞悦禧想着,缓步走到席京策身旁。
屋内幽暗,他的面庞掩藏在纱帐后,看不清眉目。俞悦禧咬牙,在他的脖子上虚虚得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掐的动作。
如果他死,如果他死……
“汪!汪!”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
俞悦禧猛然转头,看向窗外,空空如也。
猫叫声停了,她如梦方醒,浑身虚软地坐在床畔。
再等等,再等等……她对自己说。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1章 试读结束。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2章 免费试读

第22章

“女儿长大了要出嫁,就像被农夫牵走的一头羊。”
这句话落入姜月娥耳中,好似有一根绣花针飞快地扎过心尖。
她垂眸,手指头暗暗揪着裙衫,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就在姜月娥快要坐不住的时候,跑去荡秋千的赵少夫人折回来,招呼她去玩双陆棋。
恰好同一时刻,身为东道主的商小姐也有事找俞悦禧,派嬷嬷来请她过去,这才算勉强化解了两人之间如鲠在喉的难堪。
姜月娥长长松了口气。
春草没过脚踝,她提起罗裙走过,见少女们围坐一起玩双陆棋。
邓夫人站在一旁,手里捏着折来的两条柳枝,拿柳叶当筹子使。
“孔夫人也来玩双陆棋?”她道。
“倒是想,”姜月娥胡扯一句。“可惜我头脑不灵光,只能观战。”
“对了,妙音呢?”邓夫人看向赵少夫人,问她。
“被淑清叫去了。”赵少夫人笑着答。“属她俩关系最好。”
邓夫人听后,绕到赵少夫人身边。她拉住她的手腕,带她背过身去,走到不远处。
她低声道:“你的心也太大了,没瞧见淑清方才……你说,她着魔的事是不是——要不我们找个由头,把妙音叫过来?留她一人陪淑清,我总担心……”
姜月娥耳朵灵,将两人的耳语听了个七七八八后,轻轻打断两人:“什么着魔?”
邓夫人一惊,目光躲闪。“啊、啊,没什么。”
姜月娥连忙安抚道:“我家官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巡按,各地的神怪之事也遭遇了不少。你们不妨简单说说,我若有能帮得上忙的,也好为你们分忧解难。”
面前的两个女子对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孔夫人有所不知,淑清有一个还未完婚的夫婿,因ʝ常年卧病在床,两人的婚期一拖再拖。”邓夫人窃窃道。“去年一入冬,她的那个未婚夫便病倒了,全靠人参吊着一口活气,好容易熬过冬天,眼下开了春,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据说淑清受不住打击,夜里走路撞了鬼,满嘴说胡话。商家为了给她驱魔,请来了一位道姑……但看她今日的表现,我总觉得那小鬼还黏在她身上哩。”
提及鬼怪之说,姜月娥沉默,故作思索一阵后,道:“我来苏州后,听一些婆子说,此地盘踞着一只作恶的猫妖?”
“猫妖?”赵少夫人语调微扬。“哦,你是说狸姑吧。”
她似乎并不忌讳这个话题,笑了下,继续说:“家里的婆子曾提过几次,说,一些女人会祭拜它,用来诅咒负心汉,也有失宠的姬妾拿来咒杀夫君。也有传闻说,这畜生会主动上门,挑拨人的神志——但都是些市井妇人的谣传,我是不当真的。”
“也不能完全不当真。”邓夫人偷偷瞥了眼姜月娥,意有所指道。“那个死在护城河的无名氏,大伙儿不都在传,说狸姑回来了?”
姜月娥顺势道:“可不,我昨儿还同提起官人提起这事,他还不信呢。”
“孔夫人,您可要劝劝巡按老爷,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邓夫人一脸认真。“你是不知道,三十年前这附近就出过类似的案子。据说是城东有个姓郭的男人,平日欠了无数风流债,结果不知被哪个相好下了咒,猫妖上门寻仇,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后来是有个老道过来替他消除罪业,将猫妖的仇恨移到了一个死人身上。我听家母说,那死人是在废园里被发现的,不知姓名,身上无伤……”
“行了,越说越不靠谱,”赵少夫人打断。“难不成你想说,淑清被狸姑上身了?那都是无知妇人才信的东西。玉娘,你什么时候变成那种人了?”
“是、是,你最是清高!”邓夫人气急,瞪圆了眼睛。“你全忘了当年妙音也险些被——”话说了一半,突然刹住了。
姜月娥扫过两人,脸色都算不上好。
“范公是我家官人的师兄,讲究起来,范大夫人称得上是我的嫂嫂。”姜月娥凑近。“如果有什么关于她的事,还望各位夫人直言。”
“这话只能私下说。”邓夫人眼神转了一圈。
她俯身,字句小心翼翼地从喉咙管里抖出来。“范公当年病逝后,范家本来是想,是想……想叫她自缢,好争个牌坊,躲了差役与赋税哩。”
“夫死,居家守节便好,何必逼人殉节。”姜月娥胸口一闷。
“孔夫人,您别开玩笑了。”赵少夫人掩唇而笑。“范公是朝廷命官,范家是名门望族,李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妙音这般年轻,难保日后不会有改嫁的念头,与其活着被人戳脊梁骨,倒不如为夫殉情,还能在县志里留个姓名。再说,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节,继母与继子相差不过两三岁,难免叫人想入非非。不死?不死就是不爱惜名节。”
姜月娥听到这儿,不由望向身旁的女子。
分明是花一般的容貌,可定神一看,总觉得皮相之下早已腐烂,像有蛀虫咬烂了花心,吸干了花蜜,啃光了根茎。
“人活一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言生死,有违孝道。”姜月娥道。
“话不能这样说,”赵少夫人细眉微挑,似是不悦于姜月娥接二连三的反驳。“想那赞皇县的张氏,刚刚及笄,因偶遇乡中少年调戏,便绝食多日,随后自缢以明贞烈。刚及笄的少女便有此等觉悟,身为人妇,岂能苟且偷生,失了志气。一个女子,若是失了名节,落得个人人轻贱的下场,才是真的不孝。”
姜月娥听罢,胃里像钻进了一条花纹斑斓的毒蛇,正冷冷地吐着信子。她低头,摸了摸油亮的鬓角,接着故意笑起来,调侃道:“早听闻你与赵公子是一对恩爱夫妻,不曾想竟到了此等地步,叫你心甘情愿地为他殉情。”
话已直白至此,赵少夫人脸不禁白了一下,眼神里有一丝无措,一丝尴尬,一丝怨怼。
回去的路上,姜月娥心神不宁,仍想着那两位夫人的对话。
如同生不着火的煤炭,扒开表层黝黑的炭灰,瞧见里头翻滚着的鲜红的火星。分明是有活人气的,可这股热气被压在碳灰下,无法透出,只得闷闷地堵塞在人的心头。
抵达家门口,已是日暮。阿紫推门,扶她进屋。两人穿过廊道,转个弯,经过书房,忽听屋内有两个男人对谈的声响。姜月娥推开一道门缝,朝里看,见孔怀英正与魏子安一起翻阅旧卷宗,不禁哑然失笑。
她心道:真是孩子气,昨儿还埋怨得跟什么似的,看看现在,又和好如初了。
屋内的孔怀英浑然不知妻子的心思。
他今早去衙门的路上,心里寻思着吃午饭时,一定要找个机会去见魏子安。可刚下马,便见魏子安失魂落魄地坐在府衙的大门口,靠着右边的石狮子,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裳,灰扑扑的。孔怀英凑近一闻,满身酒气。
孔怀英吓一跳,忙叫杂役将人领到自己房间。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魏子安洗过脸,换了一身衣裳,来见孔怀英。他将昨晚发生的事说给孔怀英听,仔细描述了那个劝酒女人口中有狸姑的传闻,以及那一桩三十年前的旧案。但最后恍惚听见有女人扬言要取自己性命的事,魏子安略去没说,他觉得那时应当是梦魇了。
孔怀英起初不信,觉得魏子安定是查案入了迷,夜里又吃醉了酒,臆想了一番猫妖下咒的传闻。魏子安见状,拿出钱袋子里留下的字据。孔怀英接过来看了几遍,依旧是将信将疑。
于是,两人约好放衙后,魏子安随孔怀英回家,一同翻找旧卷宗。
孔怀英掸走档案上的灰尘,道:“话说,你这两天要不要找个仙婆去关仙?”
“我要是去找仙婆,对方问了我在人世间的行当,十有八九又要说我罪孽深重,该多积阴德了。”魏子安淡淡答。
“谁叫你说得那么玄乎,又是箱子里钻出美人头,又是房梁上的猫叫声。”孔怀英打趣道。“真跟撞见女鬼似的。”
两人正聊着,姜月娥推门进来。
她先同魏子安客气地打过招呼,继而对孔怀英说:“我有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什么好消息?”孔怀英搬来一张椅子,牵着她坐下。
姜月娥清了清嗓子,抬起下巴说:“我替你打听来了,关于那个猫妖的事。”接着便将自己与邓、赵二位夫人的谈话讲给孔怀英听。因俞悦禧的事牵扯到范公,对涉及她的部分,姜月娥便暂且按下不表,预备等到夜里,夫妻俩回了卧房,关了房门,再说给他听。
听完,孔怀英与魏子安对视一眼。
书房内霎时陷入沉寂。
“怎么了?”姜月娥不禁问。
“巧了,这桩案子你魏哥早你一步打听来了,”孔怀英笑着摸了下妻子后脑勺的乌发。“但他打听到这事儿的方式,可比你玄乎多了。”
“先不提这个。”魏子安别开脸,弯腰在书堆里翻找起来。“有没有具体说是哪一年?”
姜月娥摇头,道:“没,前去游春的夫人们都很年轻,她们也是听父母辈说起。”
“等等,”孔怀英忽道,“既然是一具无名尸,由官府出钱买棺材下葬,那书手在撰写卷宗的时候,应当有相应的记录。”说着,他也跨进书山中。
按照规矩,地方每办完一件案子,都要留底,以便像孔怀英这类的巡按使监察旧案。若真有这样一桩有关人命的悬案,县衙必定会分门别类后,随其它案牍送到他这里来。
一番挑挑拣拣后,孔怀英抽出一本发黄的书册,翻开。
“有了。”他欣喜地说。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2章 试读结束。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3章 免费试读

第23章

这份判牍的记录相当详细,从报案到结案,仵作的验尸记录、涉案的证人与证词、最后上报知府,知府又发牌票给县衙,最后县令下令结案,期间买棺材花了多少钱,埋尸的地点等,面面俱到。
证人证词大致为:
小人郭瓦,三月十八,于废园钓鱼,钓到一具浮尸……小人半月来受野猫叫春所累,不得安寝,三月十三寻到王武道,求问解脱之法……
仆王武道,平日以算卦为生,偶见郭瓦印堂发黑,头顶黑气环绕,遂于三月望日,为之卜得一卦,方知猫妖作祟……这妖物睚眦必报,凶悍猜忍如蝮蝎,可吸人魂魄,上通天庭,下通地府……
贫道王氏,少孤寡,独居于废园后的澄虚观……近两月,不曾见可疑之人。
小子李三钱,少家贫,又无谋生手艺,便居住废园。除上元日那晚有二三十人来此访古游湖外,再无其它ʝ外人……冤枉冤枉,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杀人抛尸!还望老爷明察。
验尸记录则写着:无名尸,身长七尺三寸,全身无伤痕。浸泡湖中两月有余,头面膨胀,皮肉腐烂,耳孔有血水,鼻孔无血水,嘴唇翻张,无血污。腹中无积水,两个肾囊和一个阳锋被用利器砍去。
孔怀英看完一遍,直起腰,将判牍递给魏子安。魏子安看了两遍,又转手递回给孔怀英。一旁的姜月娥耐不住好奇心,两手护着肚子钻进书山,凑到丈夫跟前,踮起脚主动讨要,孔怀英才将册子递到她手上。
“仵作验尸可有疑点?”孔怀英望向魏子安。
魏子安摇摇头。“和我们那具尸体的情况差不多。”
“难怪打我来的头一天,就听底下人嘟囔猫妖杀人,合着是有一桩悬案未决。”孔怀英道。“我预备先以双案并查的名义,递交知府,顺带问他讨点人来,万一遇上麻烦,我们也有充足的人手可以调用。”
“行,”魏子安道,“官府的事,您是内行,看着安排就行,我没什么意见。”
孔怀英摆摆手,苦笑着感慨:“三十年过去,旧案重查,困难重重啊!”
魏子安却没接话。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等一等,孔公,此事确有一处疑点。”
孔怀英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魏子安。
魏子安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翻开书册,指着其中一行说:“你看这里。耳孔有血水,鼻孔无血水,口舌也无血污。按理说,春日回暖,十日后,尸体就该肿胀发臭,鼻孔、耳孔内皆有血水流出。若是瘦弱者,半个月后也该有此种征象。但根据上头的证词,废园唯一来外人的时间为正月十五上元节,且这二十八名上元游园者皆在快班盘问后被排除。”
孔怀英心领神会,问道:“你觉得是仵作作假,还是那些证人撒谎?”
“仵作胆子再大,没有县太爷的指使,也不敢轻易篡改报告。同理,若是县太爷授意仵作隐瞒某些东西,仵作自然不敢违拗。”魏子安摸着下巴说。“但从县令将此事上报知府来看,不似有意隐瞒。”
“若是证人撒谎,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两位。”孔怀英说着,食指点在案牍中的道姑王氏与李三钱。
“要么认识凶手,要么就是凶手。”
“不论如何,我都先派人去打听一下他们的消息……但三十年过去,真不一定能找得到,死了都说不定。”
“孔公,庆福寺那头,如何了?”魏子安问。“捕班快班可有查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不着急,再等等。这不是还没用刑嘛。”孔怀英背起手说。“那帮秃驴,嘴跟脑门一样,光溜溜的,滑的不行,有的磨呢。”
魏子安短促地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旁埋头苦读的姜月娥却忽得开口。
她瞪着杏仁般的圆眼,指向案牍上的一行小字,对孔怀英说:“既然你打算两案并查,不如派人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把人挖出来,重新开棺验尸?”
“月……咳,孔夫人,你有所不知。”魏子安蹙眉,面庞不由低下去。“人死后,至多三个月便会化为白骨,到那时,除了骨伤,其余的伤痕大多无法检验。因而干仵作的,初检务必仔细,若是初检有所隐瞒,等到复检,必然遗漏许多信息。”
大抵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想法被轻易否决,心里闹起别扭,姜月娥瘪瘪嘴,转过身,继续看那份案牍。
孔怀英瞧她那小模样,忍不住轻笑。他腰朝后一仰,上身凑到夫人身旁。姜月娥嗔怒地瞪他一眼,卷起书卷,“啪”得一声,打在他肩上。
“小心闪了老腰!”她道。
魏子安看在眼里,有些坐立难安,便咳嗽一声,说天色不早,预备回驿站休息。
孔怀英听了,连忙拽住魏子安的胳膊,说要留他在家吃夜饭。魏子安面庞垂得更低,继续推脱,讲等吃完了夜饭,就看不清回去的路。孔怀英顺势叫他住下,还是先前睡过的房间,被褥都还留在原处。
魏子安仍是拒绝。他的借口很多,说自己明儿一大早要去衙门帮快班盘问和尚,又说自己身份低贱,总与老爷同进同出,会受到排挤……但真正的借口,他是不说的,怕龌龊,说出来玷污了眼前的男人。
两人正拉扯着,姜月娥突然帮腔:“魏哥,你就住下吧,这天看着要下雨呢。”
脆生生的嗓音也跟暴雨似的,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魏子安肩膀微微一耸,像淋了一身的冷雨,不吭声了。孔怀英当他默认,笑着叫来阿紫,让她抓紧跑去市场买一条活鲫鱼,拎回来做醋溜,然后到酒楼打二两黄酒,再切半只做好的糟鸡,配上酸笋当下酒菜。
吃罢夜饭,姜月娥嫌困,先一步回屋。留孔怀英与魏子安两人就着腌萝卜喝冷酒。入夜,果真下起了雨,沙沙的雨声连成一片,落在屋顶的瓦片。孔怀英话说到半途,忽而没了声,魏子安转头看他,只见这人侧耳听雨,手腕晃动着酒盏,似又要说“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之类的怪话。
“子安,我突然想……”
“想什么?”
“想要是我俩破不了这案子,该怎么办。”孔怀英啜一口黄酒。“你看,这些天你与我忙前忙后,忙出了个什么?连个凶手的影子都没能摸到。”
魏子安沉吟片刻,说:“孔公,明日您要不亲自走一趟赵员外家?就是那个曾与净业和尚闹过官司的。我这边,明日先带人去废园周边寻访一番,兴许能有所收获。庆福寺那边,也叫弟兄们加紧速度。”
“子安,说心里话,我是真不想去见那个赵员外。”孔怀英皱着眉头发笑。“还记得那些个淫诗不?若那倒霉和尚与赵员外家的女眷通奸,赵员外家中的谁谁谁,因奸杀人,这案子就很难判了。”
“怎么说?”
孔怀英瞥向他,道:“我问你,若是小叔奸嫂子,当是什么罪?”
“两个都是绞罪。”
“若是公公扒灰儿媳妇?”
魏子安眼皮一跳,匆忙灌下一口冷酒。
“因尊卑,不予追究。”孔怀英挪回眼珠子,望向沿着檐角滴落的细雨。“大明律是礼,是尊卑,是人情,不是法。子安,这一点你切记……”
大雨从半夜下到了第二天一早,积水填满了石砖的缝隙,眼看要没过台阶。
魏子安洗漱过后,漫步至廊道,见姜月娥正靠着墙壁,两手拽着腰间的带子。她瞧见魏子安,连忙冲他招手,叫他过来。魏子安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是她腰间系褶裙的带子打了个死结。
他单膝跪在一旁,伸直胳膊,帮她去解系带。
丝绦在指腹蹭来蹭去,滑溜溜的,像天上飘动的浮云,悠然来去,始终没个踏实的落脚处。
“魏哥,你与怀英又要去查案?”姜月娥扶着腰,问他。
“嗯。”魏子安颔首,沉声道。“今日打算兵分两路。”
“分两路?那怀英去做什么?”姜月娥不假思索地说。“还有你,你又去干什么?”
魏子安叹息:“这些事不是夫人该操心的。”
姜月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认真,轻轻地说:“怀英从不会这样讲。”
魏子安唇角一紧,尴尬地转移话题:“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孩子有没有闹你?”
“没呢,一切都好。”提及胎儿,姜月娥重新展露笑颜。“魏哥,等我肚里的孩子出世,就认你做义父,可好?”
魏子安抿唇不语,粗糙的手指来回扯动柔软如水的绸带。、
沉默良久后,他开口。
“小姐,奴是卑贱之身。”魏子安轻声说。“子孙三代以后才得脱贱籍,怎能当您与孔公的孩子的义父。”
话音落下,彼此都不再说话。
窗户被风吹得嘭嘭直响。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3章 试读结束。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4章 免费试读

第24章

俞悦禧坐在窗边,一直清醒到半夜落雨。
哗啦,哗啦……春潮淹没了月亮般,伴随阵阵雨声,卧房逐渐陷入黑暗。俞悦禧一路摸着房内的物件,迈着碎步坐回床边。
正要钻回被褥,一条胳膊忽得横过来,环住细腰。俞悦禧在心里小小地发出一声尖叫,慌忙转头,黑暗中,隐约能辨认出男人的面孔。
“吵醒你了?”她垂下脸,冷而腻的长发落在男人瘦削的面颊。
席京策另一只手的小臂撑着床榻,坐起,胸膛贴近,从背后拥住她。
“你呢,怎么还不睡?”他将下巴搁在女人肩头,说话的热气吐在耳垂。“有心事?”
“没什么,就是睡不着,年纪大了吧。”俞悦禧敷衍着,摸到他扣在腰间的手臂,上滑到指头,意图掰开。“你也睡,明天还得早起回去。”
席京策无声地轻笑,两条手臂都缠上去。他力气大,勒得俞悦禧后脊一麻,她不由张开嘴,小口吸了两下冷气。范ʝ贞固趁机仰头,吻住浅粉的唇,卸了口脂,如同褪了色。他试图夺走她的呼吸似的,舌头钻进去,压着舌根。唇瓣被蹂躏出些许绯色,俞悦禧心下一慌,不由掐住他勒着腰的手,指甲抓着手背,挠出几道白痕。
席京策倒像全然不怕痛,搂着腰,将她拽到床褥。他侧身,叫两人颠倒了位置,额头抵在她的眉上,长发倾斜而下,坠满了女人的耳畔,
一阵衣服窸窣之声。
“别闹。”她嗓音发哑。“再不睡就该天亮了。”
席京策不言,弓起背脊,去亲她的眼角。俞悦禧半是羞恼,半是尴尬,别过脸,躲开他。席京策见状,朝上挪了挪,下巴靠在发顶,似是要以这样的姿势,搂着她睡去。男人压在身上,俞悦禧胸闷,快要喘不过气,又推他,想叫他睡到另一边去,少黏着自己。席京策不许,她越推搡,他搂得越紧。
两只饱满的乳,揝在手里跳动
一张樱桃小嘴,含在唇间磨蹭。
彼此较劲,架子床一阵摇晃,咿呀咿呀,悬在床帘的铃铛也娇娇地发出呻吟。
“夫人。”突然,外室传来一声呼唤,是守夜的丫鬟。“夫人可是要起夜?”
俞悦禧顿时心脏抽搐,不敢再动,怕门外的人会错意,进到屋里来……留在身边的丫鬟,多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手里捏着她们的卖身契,算是可靠,对于她跟席京策的这事儿,她们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可真叫她们看见,她怎么做人?
“没什么,你下去吧,”她佯装镇定道,“刚才是魇着了……可把我吓个半死。”
席京策听闻,伏在她耳根,窃窃地笑。
门外的丫鬟睡意朦胧地应了声是,继而是一串细微的脚步,越来越远,她重新睡下了。
俞悦禧吓出一身冷汗,又见席京策笑的正欢,蹙起眉,一拳捶在他肩上,咬着牙在他耳边说:“她若是真进来了,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真进来了,又如何?”席京策说着,翻身坐起。
他轻飘飘地笑一声,纵使俞悦禧瞧不清,也能想出此刻他脸上那略有些少年气的顽皮模样,眼眸微眯,连带面中那颗勾人的小痣也微微上移。
既像他父亲,又不像他父亲。
偶尔午夜梦回时,俞悦禧会想起范启元,躲在床帘后,一件件数着往事。那里有一点似有若无的甜蜜,一点不能细想的龌龊,一点腥臭的腐烂。他确实是老了的,好在老的干净挺拔,一如他泛着灰意的头发,总一丝不苟地梳齐,盘成发髻,戴上幅巾。
她还记得,父亲每每提及范启元,总是分外恭敬地称一声“范公”。范公如何如何,朝堂如何如何,天子如何如何……俞悦禧初听,还以为是范文正公,后来才知道,指的是范启元。
后来有一年,他带着儿子从京城回来过年,到李家串门。
彼时俞悦禧还未及笄,额前是未曾打理的绒毛,脑后披发,一团孩子气。她提着罗裙与乳母玩耍,从后院跑到前厅,一不留神,竟一头撞到他身上。范启元眼疾手快,立刻松开牵着幼子的手,护住她的后背,稳稳地将她扶住,免于跌跤。
“小姑娘,可还记得叔叔。”他笑。“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男人的目光像一支尖头的竹签子,在她的心窝飞快地擦过,少女的心嫩得可以掐出水,经不起这样一刮,顿时渗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范叔叔好。”俞悦禧埋在他怀中,脸飞快一红,
“真乖,看来我那一套傀儡木偶没白送。”范启元笑着,招呼自己的儿子过来,温声道。“来,贞固,叫姐姐。”
俞悦禧思及此,跟脱水了一样,整个人都皱缩了。
她回过神,目光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冷笑道:“没皮没脸,好一个侮辱继母的禽兽。”
“嗯哼,母亲教训的是,”他点头称是,与之相悖的是手上的动作,自下而上,指腹慢条斯理地抚过女人光洁的小腿,钻进罗裙。
她闷哼,戳到了,又搅动起来。
钻进体内的指尖朝上挑,她的腰也跟着上挑;他往下摁,她的小腹也跟着下坠。
盛了满手的水。
落到后半夜,雨声开始稀疏,零零落落,打着芭蕉叶,不过三两声。
俞悦禧累极,手脚收缩,婴儿一般的姿势,侧身睡去了。
席京策左臂弯曲,枕着胳膊,另一只手以五指代梳,一缕一缕理着她凌乱的长发。乌发沾了薄薄的汗水,微湿的,连带男人的指窝里也蹭上了一抹水痕。他抽手,放到鼻下嗅闻,是茉莉发油的香气。
他笑了,唤她一声:“娉娉?”
她不理,应是真睡去了。
席京策自顾自笑了一阵后,笑意又兀自黯败了。
雨窸窸窣窣地落着,抽去骨头似的无力,且透出一股阴暗处腐烂的臭味,一如他与她之间。
好一个岑寂的春夜,叫身处其中的人儿产生一种错觉——恍如他们真能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偷出个地久天长。
他沉默半晌后,再度弯下腰,贴在耳边呢喃:“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俞悦禧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她本以为身边的人已经离开,一翻身,却见那人安然睡在身侧。
俞悦禧吓了个半死,连忙晃醒他,催促他从下人进出的小门溜出去。席京策不慌不忙地起身,唤玉箫进屋,送一壶热开水。他在她屋内洗了把脸,才动身离开。
出门前,俞悦禧同他提起,说过几日,他要带她去一趟孔府。昨日游春,她见到了孔夫人姜氏,有几句话说得不大恰当,恐对方心有芥蒂,因而要上门赔罪。词句间又掺杂了许多全为他着想的软话。
席京策点点头,表示知晓。
他迈出门,转头见玉箫走过来,眼珠动了动,又对俞悦禧说:“娉娉,这几天若是五姑上门,你只管称病,叫玉箫打发她走。”
“她又怎的了?”
“还是姑父的事,”席京策的嗓音大了些,是有意说给谁听吗?
玉箫停在几步之外,垂下眼。
“姑父失踪快三个月,姑妈说要去报官,我劝她再等一等。”席京策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范家嫁出去的女儿,怎能与市井村妇一般亲自去闯衙门?我许诺她,先替她去赵员外家走一趟,同他打听打听。”
范五姑的官人原先也是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可惜他流连花街,又爱装阔、爱摆谱,常为了名姬一掷千金,或与人攀比财力,或大打出手。家门日益败落后,他幻想能靠倒卖古玩发横财,卖来卖去,反倒将所剩无多的家业败光,全家人仅靠城外几亩薄田的租金为生。范启元怜惜小妹,便将自己名下的几间铺子,赠与这位妹夫。后来范启元病故,他借着吊唁的由头,又从其中分了几张地契回去。
俞悦禧心里咯噔一声。她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唇,温声叮嘱他路上小心,又问要不要带礼去。席京策说没事,不用她操心,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讲若是五姑上门,莫要搭理她。俞悦禧点头,手扶着窄窄的木门前后晃荡,想把那点儿恼人的心慌给荡出去。
“晚上我再过来,娉娉等我。”席京策说罢,踩着积水的小径,远去了。
俞悦禧见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慌手慌脚地合了门,回眸望向玉箫。
玉箫也望着她。
“你那事——”俞悦禧话音微颤。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4章 试读结束。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5章 免费试读

第25章

到午后,雨停了,太阳仍是湿的。
席京策换了身衣裳,坐车到赵员外的府邸。下车时,他不留神踩到水坑,水花溅在龟甲纹的天青色锦袍,留下一排泥点,靴底也湿了。车夫“哎”地叫了一声,急忙蹲下,用腰间的汗巾替他擦水。
擦了几下,都抹不干净,席京策眼皮一跳,淡淡道:“先这样吧。”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马夫去敲门。门环响两下,守门的小童探出一个脑袋。他见是范家人过来,没进去通报,径直开了门,请人进来。
席京策迈过门槛,步入赵家的府邸。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前厅,沿石廊进到中庭的会客室,只见大门紧闭,门外守着两位小厮。两个小厮也是知道席京策的,见他来,急忙行礼。
“你家主子呢?”席京策问。
“主子正在会客,范爷莫怪。”其中一位小厮回。
“见谁?”
“见的是孔巡按,孔老爷。”另一位小厮抢白。“二位正在屋内议事呢,您不如到下房稍坐片刻,小的给您奉茶。”
席京策蹙眉,犹豫片刻后,道:“不碍事,孔公与家父乃是旧友,既然正好遇上了,我理当进去请个安。”说着,又一抬手,示意两人开门。
小厮对视一眼,不敢造次,捻手捻脚地替他推开房门。
门关一声响,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赵员外的脸上原是有一丝怒意,准备好要将ʝ来人狠狠斥责一番,可等人进来,见是席京策,他脸色微微发白,不由垂下脸,袖子飞快地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孔公,这位是——”赵员外正打算介绍。
孔怀英先一步打断,亲热地笑起来:“世侄,你怎么过来了?巧得很,我还说过几日去无妄园见你,不曾想竟在这里撞上。”
“我听门外的小厮说,孔公在此处议事,便想着进来给您请个安。”席京策也笑。他的笑是唇角绷紧,继而微微上扬,眼眸略微耷拉下来的模样。“赵叔莫怪。”
“不怪,不怪。”赵员外连连道。
“那好,孔先生,您先办事。我先去下房等候。”席京策作揖。
“唉,唉,别。范少爷留步,”赵员外慌慌张张地说。“您来都来了,就请留下来,在孔公跟前为我作个证吧。”
孔怀英瞥了眼赵员外,笑意淡了几分。
“哦?孔先生?”席京策眼珠挪动,幽深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孔怀英的脸上。“赵叔这是怎么了?可方便与我说说?”
孔怀英夹在两人之间,内心一阵左摇右摆后,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淡淡道:“赵员外既然开口,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世侄,坐吧。”说罢,他也落座,啜饮一口浓茶。
唯独赵员外站在原地,要坐不坐,两臂交叉摆在身前。
席京策见状,眯起眼笑道:“不管发生了什么,赵叔,您还是先坐吧。”
赵员外连连称是,撩起衣摆落座了。
孔怀英慢悠悠地咽下茶水,清了清嗓子,说:“世侄,我此番过来,是为了护城河里的那具死尸。据查证,死者乃是庆福寺的一名和尚,法号净业,五年前,与你的这位赵叔,曾经对簿公堂。”
席京策还未点头,赵员外便急着辩解道:“孔老爷,我不是与您说了嘛,这死秃驴与我的外宅通奸,唆使那个贱女人偷了我五十两雪花银!要不是我发现的早,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事儿,当初县太爷可是判得明明白白,在场的衙役都可以作证。这窝囊事儿弄得我们家现在,逢年过节都不高兴去佛寺祭拜,改拜三清天尊了。”
孔怀英不声不响地听完,望向了席京策,似要听他有无解释要补充。
席京策垂眸,只淡然道:“的确,当年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并且正赶在家父病故后不久。”
听他提及范启元,孔怀英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他又喝一口浓茶,继续说:“我听庆福寺的和尚说,你将那外室活活打死了?”
“哪能啊,”赵员外说,“孔老爷明见!我不过是给了点银两,打发她回老家去了,钱还是问范家借的呢。”
席京策的眼神飞快落到了赵员外的身上,停了一下,瞪了一眼。
孔怀英再度看向席京策。
“没错,当年赵叔心善,放了她一条生路。”席京策缓缓道。“问范家借了一笔钱,不多,也就几十两吧。”
“赵员外倒是个宅心仁厚的,外宅私通花和尚,没赶走,反倒给了一笔银钱。”孔怀英笑一声。“所以这外宅……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是的,是的。”赵员外点头如捣蒜。
孔怀英不言。
席京策适时说:“当年湿气重,赵叔名下的两间生药铺,又是害虫又是发霉,扔了许多名贵药材……唯独哪一年,生意不大好,没什么钱收上来。”
“世侄倒是很了解。”孔怀英道。
“孔先生莫要抬举我。”席京策稍稍俯身,躬身笑道。“当年家父病故,自家的叔伯与族里叔伯都跑了过来,园子里乱得不行。赵叔上门借钱,也腾不出人招呼。刚巧我遇到了,就替长辈们将这事儿给办了。”
他的话挑不出毛病,孔怀英便当即转了话头,问他:“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席京策抬起头,镇定自若地答:“说起来,还是跟生药铺有关。”
孔怀英挑眉。
席京策却转过头,望向了汗涔涔的赵员外,笑道:“赵叔,我的五姑父可有来找过你?我记得他欠了你一笔货款,好像有个三百两,现如今还了没?”
“货款?哦,对,货款。”赵员外讲话带点磕绊。“还了,还了。”
“还了就好。”席京策点点头。“姑父好赌又好色,年前收回来的地租,一直没听说有拿来还给您,我还担心他又拿去赌博了呢。”
“你那姑父,怎么了?”
席京策眼珠动了动,说:“姑父好赌,这几年在外头欠了不少银子。打从过年开始,他便在外躲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都三四个月了,也没见个人影——但对他来讲,也正常。”
孔怀英沉默片刻,道:“贤侄,那具捞上来的尸体,你可有去看?”
“孔公多心了。”席京策答。“我家下人路过官府的时候,看到了仵作张贴出来的文书,个子对不上。姑父约有个七尺八寸,比那具无名尸高出一截。”
孔怀英蹙眉,小口喝着浓茶,许久不言语。
终于,他起身告辞。“该问的都问了,世侄,赵员外,二位请便,不必送了。”
话虽如此,席京策还是将孔怀英送到了赵府的大门前。
临别,孔怀英若有所指地对他说了一句:“范公是一位难得的君子,世侄,你万不能辱没家门。”
席京策低头称是。
送走孔怀英,已经日薄西山,席京策返回赵家,见会客室的檐口下,挂起了几盏灯笼。一层纤薄的窗户纸后,那位赵员外的人影仍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席京策推门而入,冷淡地瞥他一眼。
“范爷,您回来了。”赵员外谄笑。“您还请上座。”
“蠢物!”席京策冷笑。“若不是我今日恰好过来,你不得把事情一五一十抖出去了?你当孔谦益是什么人?县太爷吗?巡按御史品级虽低,却是代天子巡狩,连知府见了他都得敬他三分,查办你一个员外,都不必告知县令,拉去衙门便斩了。”
赵员外谄媚的嘴脸僵在脸上,一动不动,汗又下来了。
席京策见状,打袖子里摸出两锭雪花银,放在孔怀英方才坐过的桌子上。咚得一声响,石子落入湖水般,在心头激起涟漪。
“范爷这是何意,”赵员外慌忙说。“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再敢受银两。”
席京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道:“赵叔休要见怪,请收过了。”
赵员外上前,拿起银子,捧在手心颠了颠,笑着揣进了自己的袖子。“范爷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席京策沉思片刻,伏到他耳畔,悄声交代了几句。

......

《俞悦禧席京策小说》 第25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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