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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金福真小说小说_寻找金福真小说小说在线阅读

金福真 著

都市连载中

精品好书《寻找金福真…》由知名作者最新创作的现代言情类型的小说,书中的主角是寻找金福真,文中的爱情故事凄美而纯洁,文笔极佳,实力推荐。下面是简介|但是想到这段对话,金福真心里还是一阵发颤。进城十几年了,她还是很怕这种与人争执的时刻。今晚其实不该她盘点、摆橱窗和关店的,但是每每有人责难,她还是难免觉得自己错了,想赶紧做点什么来弥补,代替加班就是一种方式。很多时候她也知道错不在自己,但那一刻,就是对方质问自己的那一刻,就偏会觉得自己就是错了。

状态:连载中   作者:金福真   12.14万字更新:2024-02-29 14: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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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好书《寻找金福真…》由知名作者最新创作的现代言情类型的小说,书中的主角是寻找金福真,文中的爱情故事凄美而纯洁,文笔极佳,实力推荐。下面是简介|但是想到这段对话,金福真心里还是一阵发颤。进城十几年了,她还是很怕这种与人争执的时刻。今晚其实不该她盘点、摆橱窗和关店的,但是每每有人责难,她还是难免觉得自己错了,想赶紧做点什么来弥补,代替加班就是一种方式。很多时候她也知道错不在自己,但那一刻,就是对方质问自己的那一刻,就偏会觉得自己就是错了。

寻找金福真小说节选在线试读

  命运不会在馈赠的礼物上暗中标好价格,命运,不会给你礼物。
  小春不见了。
  本来应该晚上回家见的老酉,才下午3点多,就慌慌张张跑到金福真经常捡东西的菜市场旁,找了几圈,才把她找到,焦急地说:“小春,小春丢了!”
  “怎么会不见呢?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你们?”
  “我就走开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回来就没看到她了。”
  “先别急,先别急,先一块儿找找!”
  他们顺着来路,一路寻找小春的踪影。今天天气好,小春出门之前特意换上了她最喜欢的一条粉色的裙子,衣领上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很好认。
  她走丢的地方,是另一个菜市场背后的一条自建房小巷子里,自建房高高矮矮,不成统一,有的人家在路面上修了花台,占了不少路面;有的人家就地做生意,门口摆着油腻的锅灶,还有一些看起来不是很新鲜的烤串儿;还有的人改建成了宾馆,宾馆的灯牌坏了,友情宾馆变成了又青宀官,胡乱拉扯的电线和数据电缆乱七八糟搅在一起,悬空在上方。
  他们来来回回,把四通八达曲折迂回的巷子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小春的影子。
  老酉着急了,急得直跺脚。
  金福真头一次看老酉这样的急,让他别慌,再扩大范围找一次。走出自建房片区,没走多远,在一个临街包子铺的门口,看到了小春。
  她正被一个蓬头乱发的女人压在身下,两人滚在一起,像在争夺什么。
  旁边的路人看热闹的看热闹,议论的议论,有一两个买菜的妇女想上去劝架,又怕那个蓬头乱发的疯女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才好。
  老酉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疯女人,金福真趁机抱起小春,小春把头埋在她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老酉很是生气,冲着她喊,“哭什么!回家!”
  说着放下疯女人,用力拉起小春,太用力了,把她拉痛了,一直喊“星期天,星期天。”
  看到小春三人走了,疯女人才拿出她抢到的东西——不过是两个肉包而已。
  包子铺卖包子的小妹妹红着脸站在一边,老板瞪着眼睛,一边骂她,一边麻利地关卷帘门。
  “我说了多少次?不要丢给他们,不要丢给他们,你就直接拿到菜市场那边,他们自己会捡的,真tຊ的是,说不听。这回知道厉害了?”
  这是远近闻名的一家包子铺,每天清晨6点就开卖,只卖到下午2点半,没卖完的就扔了,从不卖隔夜包子。因为这个噱头,生意一直好得不得了,很少有真正剩下的。
  今天不是工作日,加上对门的新店开张搞活动送便宜,生意稍微受点影响,但也就剩了几个。刚好小春路过,直流口水,心善的店员小妹看她清清秀秀的,只是智力不太好,就干脆打包给她了,哪成想哪儿冒出来个疯婆子,上来就是抓啊咬啊抢,她哪见过这架势,也被吓得不轻。
  这不,老板娘的卷帘门刚一合上,她就蹲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门外的疯婆子,跟几天没吃饭似的,三口两口就把包子吞完了,过路的奶奶手上拎着菜,看她的样子,急得不行,一直拍着膝盖喊:“慢点吃,慢点吃,噎到了可不得!”
  那疯妇却是完全不听旁人的话,边吃边跑了。
  老酉紧紧拉着小春的手,在小巷子里走得飞快,小春几乎被他拖着在走的。金福真跟在后面追,“老酉,慢点,慢点,你把她拉痛了!”
  老酉并不听劝,脸上挂满怒气,仍旧是拖着小春走,小春的手腕子都被他捏得发红,手掌都青了。
  金福真撒开大袋子,奋力跑向前去,用力把老酉推开,把小春护在怀里,“你干什么!她痛了你没看到吗?”
  老酉四周环顾,捡起一根木棍,雨点般的棍子落在小春的身上,“叫你不要乱跑,叫你不要乱跑......”
  金福真托住他的手腕,把棍子夺下扔了:“你干什么!疯了吗?你这么打她,她就能听懂吗!”
  小春抱着自己的头,不敢再哭了,呢喃着“星期天,星期天......”
  金福真没再理老酉,跑回去捡起袋子,把小春扶起来,慢慢往家里走去。
  老酉看着她们的背影,四周环顾了一下,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他们谁都没注意到,一个人悄悄跟在后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到了家,金福真给小春擦了脸,又检查她身上伤哪儿了,脸上像是在地上磨的,破了几处,身上还好,看来那疯妇并没有真的咬到她。
  腿上有几处老酉打出来的红印子,她心疼坏了,用湿毛巾擦去尘土,又用一块纸壳子山峰,想把伤口吹干,“这里不能碰到水了哈,碰到水,叽~多痛!”她跟哄小孩似的,耐心地教着小春。
  小春把头靠在她的身上,“星期天,妈妈,星期天,妈妈。”
  金福真定住了,她的眼泪像被挤压的水球一样,喷涌而出。
  小春不知道她哭什么,用手擦去她的泪水,“星期天,妈妈,星期天......”
  她背过脸去,深呼吸了几口,帮小春梳了头发,又给她换上一件先后对比较干净的衣服,把换下来的裙子拿下水塘边,准备洗洗干净晾起来。
  她发现裙子上有一块很大的血迹,却不知哪里来的,估计是疯女人身上的吧,她没多想,带着盆就下楼了。小春跟在后面,又开心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酉没有回家,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晚上,老酉回来了,浑身酒气,醉醺醺的,一回来倒头就睡了。
  小春早就睡着了,金福真没睡着,她也没醒来,假装睡着了,不想管他。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们听到什么动静,迷迷糊糊坐起来一看,那个疯女人不知何时跟来的,竟然在翻他们的东西,锅碗瓢盆,生活用品,还有捡回来的废品,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老酉酒还没醒,一点反应也没有,金福真拿起一个小锅,慢慢靠近,大喊一声,“别动!转过身来!”
  老酉倒是让这一声给吓醒了,从沙发上掉下来,手忙脚乱爬起来看,只见金福真跟个傻子似的举着一个锅,另一边,那个疯女人跟个更傻的傻子似的,举着手慢慢转过身来。
  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让一个把锅放下,又让另一个站起身来。
  那女子慢慢站起来,用手撩开头发,一只手还举在头顶,另一只手,拿着不知在哪儿找到的半个面包在啃着。
  大家这才看清楚她的脸。
  虽然头发懊糟,指甲又脏又长,脸上不知什么污渍,黄的红的,但是不难看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看的美人。
  一双丹凤眼,被一对根根分明的眉梢吊着,透着一股傲气。眼角一颗泪痣,又增添了一丝楚楚可怜,鹅蛋脸上正中立着一个小巧的鼻子,高高的山根搭配圆圆的鼻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娇憨。看起来年纪倒不小了,就是这五官搭配在一起,就是披着烂麻袋,也掩盖不了美人的底子。
  她三下五除二吞了面包,拍拍肚子,准备走人。
  金福真想追上前去问个清楚,老酉摆摆手,“算了,随她去吧。”
  话音未落,美人在楼梯口突然倒下,浑身开始抽搐起来。
  老酉反应快,走上前把她放平,“莫不是羊癫疯犯了,拿布来,拿布来,堵着嘴巴!”
  金福真没有拿布,只是把人放平:“以前我见过,说不能堵嘴巴,会把人闷死,就放平就行了,把头侧到一边,她自己慢慢会好!”
  结果这一番操作,并没有让她变好,她身子仍旧在止不住地抽搐着,眼下迅速变得乌青,额头上青筋毕露,手死死扣住自己的身体,脚在到处乱蹬。
  一个艳丽的美人,转眼间面目狰狞,面色青紫,口水眼泪直流。
  老酉熟悉这种样子,他在其他地方流浪时,见过几个一样的,随即用一件衣服的袖子把她的手绑在背后,又把脚捆好,用一块纸壳子卷起来让她咬住,做完这一切,拍拍手坐回沙发上喘着大气说:“毒瘾犯了。”
  金福真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类似的剧情,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什么?毒瘾犯了?你说她吸毒?”
  老酉顺了一口气,说,“不信你看她胳膊,肯定有针眼儿!”
  她慢慢试探着向前,轻轻撩起她的衣服。
  胳膊上好几个针眼,有的地方还有溃烂,仔细看看,她下巴下面也有溃烂,脖子上也有,耳根还有几个脓包。
  她吓坏了,连连后退。
  过了几个小时,女子才恢复神智,金福真给她松了绑,又给她拿了一点吃的。
  就在那天晚上,女子又发作了两次,金福真依样学样,学着老酉把她控制住了。等她第三次醒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她已经非常非常虚弱了。
  她慢慢挪到窗前,把脚从塑料布下面的缝隙伸下去,抬头看天空。
  今晚没有月亮,周遭都是一片沉沉的黑色。金福真怕她掉下去,摸黑来到她的身边。她把头靠在金福真的肩膀上,“我叫邹莉莉”。
  金福真没想到她会先开口说话,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我叫金福真”。
  之后又是一段长长的沉寂,屋里安静得只有老酉的呼噜声。
  坐了不知道多久,月亮突然出来了,一道柔和的月光,轻柔地照在两人的身上,照进屋子里。
  邹莉莉看着月光一点一点爬上自己的身子,突然很开心,用手轻轻摩挲着腿,像是在抚摸月光。
  “我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笑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金福真赶紧回答。她的心里,一种作为成年人的预感,死神已经站在离她们不远的阴影中。
  邹莉莉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讲述了自己的生平。
  她43岁,原来在一座小城的建筑公司做财务,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或者说,因为没有孩子,才离了婚。
  后来她去南边出差,在那座大城市里认识了一个男人。他说喜欢她,对她很好,百依百顺,关心她,关心她的身体,关心她的心情。关心她的月季这一季开得好不好,关心她的狗狗是不是还在掉毛。
  她以为爱情来了,沉浸在一种可能性里。
  人们只知道莉莉姐最近容光焕发,却不知道她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和生孩子无关,和照顾家庭无关,和老人无关,和收入无关......只和她邹莉莉有关。
  她最快乐的日子就是那一年,有时候幸福起来,她甚至会觉得,就算当下就死掉也划算了。
  好景不长,不久以后,男人生意失败,邹莉莉把自己的存款都给了他,后来还不够,她就慢慢慢慢,一点一点,把公司账上的钱,悄悄地转了出去。
  再后来,男子突然说不用再偷钱了,他去南澳赢了一把,能把所有钱都填上了,并且真的先还了三分之一回来。她很开心,去把窟窿填上了一些。
  没想到这只是开始,他们一起,挪的窟窿越来越大,东窗事发,她的房子被没收填了窟窿,公司没有追告她,只是把她开除了。
  没有了工作以后,她跟着男人也去赌博。根本没有什么好手气,一切都只tຊ是一个美丽的梦境,第一次,赌输了,第十次,还是输了。当然会输,男人本来就是要她输的。
  借遍了亲友,已经无人再愿意和她往来,她听从男人的安排,去做了第一次皮肉生意......
  人生的道路,建立起来就像垒长城一样艰难,崩塌却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轻松。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和客人在一起,染上了毒品,以贩养吸,吸了又去卖......直到她再也卖不动了,不管是身子还是别的,她都没法再卖了,就像一块破布头,被“组织”丢弃在了江阳的街头。
  那些人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是哪里,她竟然一概不知。
  讲完这一切,金福真已经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邹莉莉解脱地看着月亮,“谢谢你金福真,我终于能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话音未落,她身子朝前,想直接落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金福真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死死拉住。
  老酉的塑料布粘得挺牢实,邹莉莉又太瘦,金福真还是把她给拉回来了,两个人躺在地面上,喘着粗气。
  “你干嘛啊你!何必到这一步啊!”金福真一边打她,一边掉眼泪。
  老酉醒了,只是看一眼,没说什么,又继续睡,小春睡得很香,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邹莉莉虚弱地起身,挪到角落里,靠着废品睡着了。
  这一夜只有金福真没有睡着。
  这半年来的日子,实在是太魔幻了,她以为自己打死了人跑去山里躲着已经够不可思议,够不能启齿,够有隐姓埋名的必要了,没想到别人的人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复杂,更无法理解。
  她理解不了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人,为啥能因为“爱情”就赴汤蹈火;她也理解不了没做错事的人,为啥要亡命天涯;更不能理解小夏,她是真的没看到那辆车吗?
  小夏从路对面跑过来的画面再度出现在她脑海中,她吓得哆嗦了一下,迟迟不能入睡。
  第二天上午,等她醒过来已经是9点多,快10点了。还没完全清醒,她就听到一阵持续的尖锐的尖叫声,是小春发出来的。
  一个黑影从窗前落下。她一激灵,顺着小春的声音往楼上跑,跑到5楼,看到老酉站在台面上在往下看,小春抱着头蹲在地上,用下巴不断磕在自己的膝盖上,念着“星期天,星期天,星期天......”
  5楼没有墙壁,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柱子,她腿有点发软,手扶柱子,探出头去。
  邹莉莉面朝天空,张着嘴巴,一根钢筋贯穿了她的头颅,从嘴里伸出来。
  她的衬衣破了,露出大部分的身体,在这具白皙的躯体上,长满了青色的,一点一点的瘢痕,还有密密麻麻暗红色的脓包。
  尸体的身边,散落着几十张红色的人民币。她就像一朵盛放的大丽花,鲜红地开在破败的草丛里。
  天上开始下雨了。

  人要怎么样才算死去?是不是只要有人还记得,就不算真的死去?那是不是说,只要被所有人忘记,活着也就等于死了?
  看着死去的邹莉莉,三人都被吓坏了。
  老酉最先清醒过来,他对小春说:“回去!”
  小春吓坏了,根本动不了,他又对金福真说:“带她回去,带上几个袋子,下楼来,快点!”
  说完自己先跑下楼去了。
  她心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邹莉莉是自己跳楼的吗?老酉和小春怎么也在上面?那些钱又是哪儿来的?
  她双手微微颤抖,慢慢扶起小春,安慰她,带她回到住处躺下,然后迅速拿上三个捡塑料瓶用的编织袋,又拿了一件衣服,慌慌张张下楼去。
  到了楼下,老酉已经把钱都捡起来了,他淋着雨,把邹莉莉从裸露的钢筋上取下来。金福真亦步亦趋走上前去,用带来的衣服盖住她裸露的身躯。
  “别弄了,现在弄这个有什么用?快点,装进袋子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操作。
  “愣着干什么!快点!操!”
  雨中的老酉看起来格外地凶狠,一点也不像一个老头,矫健的身躯灵活地脱着尸体身上的衣服,把她扒光。
  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老酉其实只比自己大一两岁而已。
  她被老酉反常的样子吓坏了,手忙脚乱,麻木地帮着他把尸体放进编织袋里,搬到一楼深深的草丛中。
  老酉把邹莉莉的衣服翻了个遍,只找到一张缝在裤子夹层里的身份证,别无他物。
  他把身份证装在自己的衣兜里,拿着衣服一个人走了。
  金福真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老酉又折返回来,压低声音凶狠地说:“守着,别让人看到!”
  雨一直在下,她不敢上楼,也不敢站在编织袋旁边,在另一栋楼的楼下,远远地看着那里。
  此刻眼前的世界,就像一个怪异的千织线牢笼,雨水和钢筋水泥把世界编织成了立体的监牢,每个人都被关在其中一个格子里,逃脱不得。
  夏末迟来的暴雨,像在报复地面,越下越大,甚至快看不清对面。模糊的雨中,走过来一个身影,她警觉起来,躲在柱子背后。
  来人越走越近,原来是小春。她松了一口气,把她拉进楼里,扑她头上的雨水。
  小春哼哼唧唧,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什么?春儿,你说什么?”
  她尽量安抚她的情绪,又凑得很近很近,才听到她在说:“星期天,妈妈,星期天。”
  原来又是这几句话。
  她叹了一口气,把小春搂在怀里,坐在地上继续盯着对面。
  小春湿漉漉地靠在她怀里,不断重复她自己才懂的话语。然后把拳头伸在金福真的手里。
  “冷了是不是?我们回去换衣服,好不好?”
  她温柔地问小春。
  小春只是把拳头松开,一张布条,掉在她的手里。
  “离开他”
  她展开布条,只写着这三个字。上面用不知道什么东西写的,又像是砖,又像是石头,又像是石膏。
  她仔细辨认,只有这三个字,没有别的了。这时候,她看到布料上很难发现的粉色绣线,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绣线被穿在布料里。
  猛地一下,她大脑嗡一声,冷汗从背脊一直冒到头顶。
  这是邹莉莉身上那件衬衣的布料!
  她左右环顾,压低声音问,“谁给你的?是谁给你的?”
  小春哪里说得清楚,头摇得像拨浪鼓。
  “是漂亮阿姨吗?”
  小春摇头。
  “抢肉包的阿姨,对不对?”
  听到“肉包”,小春可算有反应了,想了想,又点点头。
  她还准备追问什么,老酉拖着一辆两轮板车过来了。她赶紧对小春做了一个“嘘”的姿势,把布团紧紧塞进裤兜里。
  老酉到了尸体前,不见金福真,喊了两声,看到她们一起从楼对面过来,说:“去对面干什么?”
  “我害怕”
  “怕也没用,赶快把人带走就不怕了,来,搭把手”
  他的表情缓和多了,不像先前处理尸体时那么狰狞,又回到了一种敦厚的宁静,金福真都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被吓出幻觉了。
  她和小春一人一边抬着脚,老酉一个人抬着头,放在了板车上。
  “等天黑,再把她带出去”,老酉说着,回楼上去了。
  她本来打算等他回来一定要问清楚,早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好端端的,三个人会在五楼,邹莉莉怎么死的,钱哪儿来的。
  现在她什么也没问,心里被那句“离开他”折腾得直打鼓。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离开男人”,还是“离开老酉”?还是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她不敢轻举妄动,不敢问也不敢猜想,只能紧张地等待天黑。
  天终于肯黑了,雨也停了。
  老酉拍拍床,把她们都叫醒了,三个人一起拖着、推着板车,往森林公园的方向走去。
  那个森林公园是免费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就是一块自然的植被区而已,没有什么人管理,也没有修什么路。只是里面有一片野生的杜鹃花,年轻人很喜欢,一到开花的季节,就会有很多年轻人自驾过去打卡,还给它取名“杜鹃谷”。
  杜鹃谷不远处,是一片松针林,雨季很容易在里面捡到野生菌,是老太太们喜欢的地方。松针林再过去,就是杂木林了,里面杂木横生,不方便进去,鲜有人光顾。
  他们顺着无人的偏路,走了大约半小时,就到了森林公园的松针林里。
  老酉把尸体扛在肩上,从板车上拿上铁锹,往杂木林去了。
  杂木林的根系错综复杂,要挖开一个大洞不容易,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块稍微宽一点的地方,有一株不知道什么树,像是病死了,根系萎缩,土地变得松软。
  他奋力挖着,每挖一下,那声音就像石头一样捶打着金福真的心头。
  她也过去,用双手帮忙刨tຊ开树根......
  埋好邹莉莉,老酉让她们先退出去,他一个人在后面,细心地扶起倒下的树枝,用铁锹把脚印弄乱。
  夜里应该还有阵雨,大雨一洗,就什么都好了。
  他把板车拿去还背带裤老头,她们从大道上慢慢走回家。
  回去以后谁也没说什么,一种诡异的默契流淌在三个人之间,老酉淡定地吃了宵夜,很快又睡着了。
  金福真心里,倒是有了另外一番盘算。
  她和老酉谁都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白天各自行动,晚上再一起吃晚饭。
  秋天来了。
  在这几个月里,她几次尝试着提出,让小春白天也跟着自己,减少他的负担,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只能再等等。
  说起来很奇怪,在那之后,老酉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行为,可是那个念头就是一直绕在自己心头过不去。她想要不自己走了算了,甚至有几天夜里,她都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可看着熟睡的小春,又特别想把她一起带走。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自己,小春是他从垃圾堆里扒出来、救下来的,长久以来都一直是他在照顾,照顾得也挺好的,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想把小春带走,她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现在到底算怎么回事。
  没等她把这一切都想明白,一件意外事件,把她和老酉紧紧拴在了一起,这回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们一起杀人了。
  东子现在就趴在河道里,他从三米多高的地方被推落下去,脸砸在尖锐的石头上,血液一下子蔓延开来,他的下半身在河里,上半身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他......他死了吗?”金福真一边颤抖,一边呜咽着问老酉。
  “不知道”,老酉面无表情地回答,到处张望,从不远处的救生站旁边拿来一根救人用的竹竿,戳东子的身躯。
  东子没有反应。
  他对着蹲在角落的金福真压低声音吼了一句:“别哭了,快拿竹竿来!”
  她边哭边跑,也拿了一根竹竿过来。
  两人一起用力,把东子整个推到河里,水不够深,他的身体只是随着河水一荡一荡。那具躯体每荡一下,金福真的心就漏跳一拍。
  老酉看她已经是完全吓傻了,干脆把两根竹竿都拿在自己手上,一起使劲,退了好几下,终于把东子推进了河里。
  他背朝着河面,随着河水漂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到这一步啊!金福真掩面止不住地哭泣。
  老酉把竹竿放好,过来双手托着她的肩膀,说:“别哭了,别哭了,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她把脸从手中抬起,看着他的眼睛。
  “这是一个意外,意外。我们谁都不想这样的。你听好,我说的每个字你都要认真听好,你不认识这个人,从来没见过他,你今晚一直在家里,和小春在一起,明白了吗?”
  金福真只是哭。
  “明白了吗?!”老酉用力抖动她的肩膀,捏得她直痛,茫然地点点头。
  “现在你先回去,回去的路上,去你常去的那个菜市场捡点东西也好,买点东西也好,随便你。一定要让别人看到你,记住,一定要让认识你的人看到你。”
  金福真惊慌地擦擦眼泪,往菜市场跑去。
  市场已经收市了,只有几个猪肉摊的老板还在奋力搓洗着台面。秋天疾病高发期,卫生管理监督的要求更严格了,生肉摊子管理得比往常严苛很多。
  她随手捡了一点破烂玩意儿,经过肉摊,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那里。
  摊主是一对夫妻,老板娘连忙下来看她摔着没有,老板伸过头来,辨认她的容貌,拉着灯看了好一会儿,认出来了,说:“哎哟北门姐姐,你把我吓得好惨喔。这么晚了还没回去,今天生意不好哇?”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一边扶她一边骂:“嘴巴闭上很费力是不是?闲起没事做迈?批话多。”
  扶起来以后又对她说:“姐姐今天嘞个晚还没回切呀?”
  她不作声只点点头。
  老板娘又绕进摊子里,提出来一袋小小的猪皮,是客人买了肉不要皮,剔下来的小块儿小块儿的。“嘞些皮子你拿回去,可以煮点热嘞吃撒。早点回切哈,嘞回子起秋风老,晚上硬是冷得很......”
  她连连鞠躬点头示意,老板娘摆摆手,示意她快点回去。她把猪皮揣在怀里,慢慢从北门走了。
  走出市场,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
  还好还好,还好他们两口子还没走,那一跤摔的,也不知道像不像真的,他们没起疑心,应该没看出来什么。
  她揣着猪皮,赶紧往家赶。
  老酉已经到家好一会儿了,小春像是已经睡熟了。
  他们坐在一起面面相觑,老酉先开口了,“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接着又拿出一张身份证给她,“给你,拿着。如果你觉得害怕,不想和我们过了,可以去找点零工做。”
  她接过来一看,是邹莉莉的身份证。她心里一慌,没拿稳,身份证掉在地上,老酉捡起来,拍拍灰,又递给她。
  “你们年纪相仿,做点洗碗什么的小零工,人家不会怀疑你的。拿着吧。”
  她心里困惑不已,这算一种收买?还是一种控制?
  都一起杀了人了,还能这么冷静,这么温情吗?
  她的愤怒腾空而起,几乎是强忍着爆发,拽着他的衣服,问:“邹莉莉到底怎么死的?那个东子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东子和他们不一样,东子走上流浪这条路,纯粹是因为好吃懒做。
  他很小爹妈就死了,从此偷偷抢抢的,前科太多,放出来也找不到工作,看到别人不工作也能活,干脆也加入到了流浪队伍,成为了这个城市里流浪大军里的一员。
  他选择这种生活以后才知道,流浪也是讲技巧的。
  一般来说,城市里的流浪者分为三种。
  第一种,智力有问题,没有亲人兜底无法正常生活的,我们在街上最常见的,大多是这一种。他们一般会在民政救助的一些专项行动中被收容,然后住在救助站或者敬老院里;
  第二种,游击式流浪者,他们的生活其实和我们是高度重叠的,但是我们永远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因为,每天,菜市场关了门,他们才会进去里面睡觉,每天凌晨五点多菜市开始慢慢摆摊,他们就会静悄悄地消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还有的人会选择地下停车场、公园、ATM点等等,但是你永远不会在正常的时间遇到他们,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一直存在,又像从不存在;
  第三种,自主流浪者,老酉、金福真就属于这一种,他们有的是背负着秘密,有的是看透红尘,有的是天然的热爱流浪,有的就是好吃懒做只要不饿死就行。这一种大多心智健全,有谋生能力,会选择栖息地。其中有的像老酉一样四处搬家,有的就会一直在某一个桥洞下,或者某一个废弃公园里安家,直到被驱逐、被抓捕或者被救助。
  东子适应了大半年,还是融入不进这种生活,只能偶尔偷一点,金额不大,能活下去就行。
  他和老酉是在西边认识的,后来老酉搬走了,他和别人也合不来,就在城里到处游荡。就在他从背带裤那里打听到老酉住处那一天,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邹莉莉死的那天上午,他饿得不行了,准备来找老酉混口饭吃。他知道老酉有钱,他见过他把钱卷起来用橡皮筋绑好,就放在贴身的衣服里。
  那天天很阴,像是要下雨,东子吹着口哨来到烂尾楼,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女子在前面跑,老酉和小春在后面追。
  他们前后隔着几步路,那女子一直跑到五楼,像是咳嗽还是怎么的,突然跪坐在地上就不动了。这一大清早的演哪出呢?东子凑近准备看个清楚。
  “还是老酉厉害,半年没见又弄了个女的”,他把嘴里的草梗吐掉,准备上前去。
  还没等他走近,竟看到老酉和那女子厮打起来,女子扯住老酉的衣服,一只手指着小春在说什么,只见老酉把女子几乎整个拎起来了,很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小春也在比划着什么。
  突然,毫无防备地,老酉像丢垃圾一样,把那个女人从五楼丢了下去!女人把他的衣服扯破了,那些钱像雪花一样,跟着女人的身体渐渐飘落。
  小春的尖叫声划破了阴天,另一个女人从二楼跑到楼上,趴在柱子上向下看了一眼,他们一起在说什么......
  天上开始下雨了。
  那一天,东子一直躲在不远处,看到了整个过程。他看到老酉推着板车来,看到他们把那个女人带去森林公园,八成是埋了。最重要的是,他看到老酉捡tຊ起来的钱了,最起码有几千块......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妙极了。
  不能打草惊蛇,得防着他们又突然搬家,像上回一样,突然就搬走了,让他一阵好找。
  他悄悄跟了他们十几天,发现白天都是各干各的,晚上就会在一起。
  “这个老酉,过的什么好日子,有两个女人伺候他,真他妈的。呸!”
  可他发现,小春几乎一整天都和老酉在一起,下手可能不是太容易。又跟了好久,终于让他遇到老酉有天晚上单独出门了。
  那天晚上,东子把刀揣在兜里,从烂尾楼开始跟,一直跟到一个桥洞下面,老酉像是来见什么人的。
  东子躲在暗处,左顾右盼看了很久,也没看到有人来。他再也等不了了,干脆现在就动手!
  只见他灵活地跳下桥洞,直接用刀对着老酉喊出声来:“老酉叔,可算找到你了!”
  老酉本来就心烦意乱心不在焉,看到来人被吓了一跳,仔细辨认半天才发现是东子。
  “东子?”
  “是我,废话少说,把钱拿出来。”
  “什么钱?”老酉一脸懵逼看着他。
  “少装蒜了。那天我都看到了。你把那个女人推下楼那一天!”
  听到这句话,只见老酉的脸色从懵逼,渐渐荡漾起一分笑意,像听到了好消息一样,自然而然地荡漾起一丝笑意,“你看见了?”
  “是,我看见了,你不把钱给我,我就去报警”,东子得意洋洋,对着老酉晃了晃刀子。
  “你说说,你还看见什么了?”老酉依旧是带着笑意,一步一步向东子逼近。
  东子心里有点慌了,刀也有点抖动,“我看看看到,你把那女的捏死了扔楼下,还看到你和另外一女的,还有小,小春,你们把她埋了......”
  老酉还在逼近,“这么说你全部都看到咯?”
  “对,老子看到你杀人了,少他妈废话,把钱拿来!”东子把刀拿稳,向前逼了几步。
  老酉举起双手,慢慢后退,“东子,是不是几天没吃饭了?咱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少他妈诓老子,拿钱来,钱!操你妈的!”
  “我给你,我给你,你别着急......”老酉把手慢慢伸进内兜里,拿出来一卷人民币,但是没有递给东子,只是慢慢地举起来。
  “扔过来”,东子急了。
  “东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现在是有难处了,我会把钱给你,你把刀放下,行吗?”
  东子当然不答应,直接冲上前来,准备把这老东西捅了得了。
  老酉突然把钱往东子身后一扔,东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乱了一秒,就这一秒的分神,手腕霎时间就被老酉捏住了,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老酉江湖经验多,可架不住东子年轻,几下就把他压在了身下。刀尖慢慢逼近,就快划破他的喉咙。
  “嘣”的一声,一块石头拍在东子脑袋上,他浑身一软,倒在老酉身上。
  来人正是金福真。
  她举着石头,站在二人身旁,抖得像把筛子。
  她跟踪老酉好几天了。
  她想弄明白,老酉和小春白天都去哪儿,去干什么。
  她只有把事情弄清楚,看看小春到底做些什么,才有让她愿意跟着自己走的可能。
  这天晚上,老酉要出门,强烈的直觉让她决定悄悄跟上来,看到了两个人的对话。
  听到东子说是老酉把邹莉莉推下楼,她躲在暗处,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和寒冷从她的身体里蔓延开来,她还想知道更多,还想离真相更近,却看到东子快把他杀死了。
  现在看到自己本能的冲动,把东子拍死在眼前。她崩溃了。
  “邹莉莉到底怎么死的?东子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烂尾楼里,她揪着老酉的领子,再度逼问。
  老酉丝毫没有惊慌,只是淡定地望着她,脸上又升腾起了那种平常的笑意,他平静地说:“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别忘了,今晚,是你杀了东子。”
  听到这句话,金福真瞬间浑身发软,松开他的衣领,像一块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

  蝴蝶扇动一下翅膀,两周后的世界一角,就会发生一次龙卷风。蝴蝶是在哪里扇动的翅膀?是求偶的时候扇动了?还是逃生的时候呢?又或者是,快被掠食者吞进口中的时候?
  星期天的上午,金康小区老年音乐团的老朋友们,早早地约在小区西北门。今天天气很好,不冷也不热,风也很小,很适合练曲子。
  团长老张最先到达约定地点,他熟练地擦拭着手风琴的琴键,远远地看到几个老太太,花枝招展地走来,有的穿着丝绒质地的暗红色旗袍,搭配了一条同色系的丝绸围巾;有的手上还拎着几个煮熟的玉米,想必是怕大家排练的时候饿了,还有的一边走路还一边拍个不停,又笑又闹的,像小姑娘似的。
  老张心头一阵热乎,又有点痒痒,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又回到了50年前在文工团做演员的时候,那一个短短的瞬间,把这个星期天变得温柔了许多......这几个老太太,还真是不会老。
  没多大会儿,人到齐了。短暂地商量了一下,今天的天气,最适合去金鸾河边的草坪上排练——那儿风景好,有水有草坪,湿度也友好,最重要的是,方便几姐妹拍照。
  老朋友们各自摆好椅子,拿出乐器,调声的调声,开嗓的开嗓。
  老张突然有点想吐。这是他的手术后遗症,最近时有发作。众人关切地围上来,他摆摆手,“小问题小问题,你们先练着,我去那边”,说着指了指河边的大桉树。
  大家已经习惯了他偶发的后遗症了,照顾他的面子,谁也没跟上去。
  老张来到河边,手扶着桉树,哇地吐了出来。他花白的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狼狈地耷拉在脑门上。吐完以后,他拿出手帕,叹了一口气,擦干净嘴巴,对着河面调整呼吸,整理头发,也整理心情。
  远远的,他看到河面上飘着一个什么东西,被河边的石头挂住了,一漂一漂的,像只死猪?又像谁丢了一床被子。
  他想走近些,看个究竟。
  后面的众人看到他慢慢往下走,被吓得不轻,只当他想不开呢,纷纷跑过来。
  等大家都跑到了河岸边,才发现老张只是在认真辨认河面上的漂浮物,这时大家猛然惊觉,河面上漂着的那团不明物体,有手。
  老太太尖叫起来,连连后退,老张的手微微颤抖,强行镇定,在其他几位老同志的搀扶下,拨通了110。
  派出所的老杨今年快退休了,退休前的警情,是出一次,少一次。或许因为如此,他最近心态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着迷于出警,甚至有一丝丝荒唐地渴望着重大案情。
  醉酒闹事、邻里纠纷、喝醉了硬说家里有贼、两口子打架一会儿要报警一会儿又不报了......这些警情让他觉得疲倦、怠倦、厌倦。
  几十年了,很多同期的警察,有的当了所长,有的升到市局,有的进了刑侦,有的下海发达了......似乎只有自己一直在面对这些,似乎只有自己被困在了时间里。
  他自己也知道不对,可是他的心底,就是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对血腥的渴望,脾气也急躁了许多。他怀疑自己变态了,买了很多平心静气的书来看,最近还练起了书法。女儿说他大概是退休前焦虑症,给他买了好多书啊画啊的,还给他换了手机和电脑,开通视频会员,追追剧,看看猫猫狗狗什么的。
  这段时间,这种情绪终于是好了许多,他已经认命了,在静静等待退休了。
  直到这个星期天到来。
  “什么情况”,老杨问先一步到的徒弟周州。
  “几个老人家,在河边排练,看到了。师傅,人在这边,味儿有点大您捂着点儿。”
  老杨捂着鼻子,看了一眼捞上来的尸体。
  此人躯体已经肿胀发泡,像打了气的猪尿脬,很多地方有小面积腐烂,头面部有损伤,看不出来长相和年纪,身上的衣物部分损坏。
  “师傅,这个人也是脸朝下......就是那个,男尸必是脸朝下,女尸必是面朝天,难道是真的啊......”
  老杨一帽子打在他手背上,“少他妈胡说八道,你是警察,不是神棍!逼崽子好的不学......”
  老杨一边骂,一边端详尸体。突然,他蹲下定神望了一眼,尸体颈部有一个小小的印记,特别眼熟,又说不上来是哪儿眼熟。
  “过来,这儿,这儿拍一张”。
  周州屁颠屁颠跑过来,对着师傅说的地方着重拍了好几张。
  “报上去了吗?”
  “报了报了,等市局法医呢!”
  老杨摘下手套,拿着手tຊ机往旁边走,远离人群,拨通了一个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喂?杨师傅,您今儿又怎么了?”一个有点顽劣的声音传来。
  “我这儿有件大案子......”
  “哎哟喂老杨,你可饶了我吧。您啊,就喝喝茶,看看报,追追剧,安安心心等退休,成不?”
  “不是,真的是大案子,你让别人抢先了,后悔一辈子!”
  “是是是,我后悔一辈子,好吧?您就让我后悔去吧。你的大案子”,对面噗嗤笑了一声接着说,“你的大案子,哪次不是乌龙?别找我逗乐了,我这忙着呢。”
  “这次是真的!”老杨急的连换两次手拿手机,焦急地喊道,“尸体身上有金鱼!”
  对面一听,沉默了一会儿,“真的?”
  “真的!快来,定位发你手机了,法医快到了,你可赶紧的,把这活儿揽了!”
  接电话的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刘传洋,这家伙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奈何人家能破案子,这臭脾气,别人还就得忍着。其实要说破案技巧吧,也高不到哪儿去,并没有影视剧里那种,天才破案选手的主角光环。他就是能熬。
  就没见过他这么能熬的人,有时候想案子两天一夜不睡觉,一大早照样抓捕的时候第一个往前冲,真是神了,不用睡觉似的。
  队里都管他叫老呱,为啥?青蛙睡眠时间短呗!
  听到金鱼,老呱整个人都兴奋了,毛孔全部打开,像闻到血腥味的豹子,他半耍赖半发脾气,硬是把这案子要过来了。
  到了现场,尸体已经被法医带回去了,大概了解了一下事情经过,又看了照片。
  “怎么样?”老杨带着试探的语气问他。
  “您这个,说是金鱼印子,是不是有点牵强啊......”老呱端详着照片。
  那个“金鱼印子”,只是一块红色的斑点,印在死者的面颊接近耳根的地方,整块红斑只有半个大拇指大小,并看不出来金鱼的形状。
  他心里有点烦,尽量没表现出来。“行了,这案子既然要过来了,我会管到底的。不过老杨,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有点过度了?”
  “什么过度?反应过度?不是你看这个印子,它......”
  “行行行,我晚上,晚上回队里好好看,行不?这儿还忙着呢。还是谢谢你,谢谢你啊老杨!”老呱边说边走,上车走了。
  老杨愣在原地,心里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儿。
  这印子,一定和金鱼有关系,错不了,十年来,他把这个印子看了千万回了,绝对绝对错不了。
  金鱼印子,来源于十年前的一桩悬案,至今未破。
  也可以说是老杨的案子。
  十年前,老杨还在西北辖区的一个小派出所,有一天,接到一个男子的报警,说家里有恐龙。
  当时不是老杨接的电话,他刚吃了午饭,从外面回来,听到派出所里一片哄堂大笑。
  “恐龙,哎呀,真笑死我了”,所里的“三点”和“四眼”正准备出警,一边笑一边领车钥匙。
  “什么恐龙?”
  “咋的老杨,想跟我们一块儿去看恐龙?”
  “本捕快今儿带刀巡街,恕不远送!”
  “别呀,你跟四眼儿换换,我带你看恐龙去,哈哈哈!”
  “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接一电话,说他家里有,有恐龙,哈哈哈哈!”
  “哪儿的事儿?”
  “西山远景”
  “哟,富人区啊,别是磕嗨了瞎他妈乱报警......”
  “那不正好?最好一次抓仨,今年指标妥妥的!”
  “行,四眼,巡街去!”,老杨和三点一起出警,往西山远景赶去。
  西山远景位于江阳市西北区,依山傍水,是一个别墅区,紧挨着高尔夫球场,风景秀美,房价不菲。
  “要我说,未必是磕嗨了,那说不定人家家里真进了什么巨蜥啊,什么别的咱没见过的保护动物,对吧?吓坏了说成恐龙也是有可能的嘛!”
  “老杨你不是吧,这么天真?”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
  跟着保安三找四绕,可算到了报警人家里,一个中年男子已经焦急地等在自家门口。
  “警察同志,您可算来了,可算来了呀,呜呜呜”,说着说着,竟然伏在三点身上哭起来。
  老杨上下打量了一下,紧身白色裤子,条纹短袖翻领T恤,T恤扎进裤子里,裤腰上的皮带,那logo大得能住进十个人。好家伙,磕嗨了,没跑了。
  三点都不用进屋去,问问他身上的味儿就知道怎么回事,略带嫌弃把他推推开,说,“说吧,哪儿有恐龙?”
  男子一边哭一边往屋里走。哟呵,这屋子可太大了,你说这些人怎么就能那么有钱,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他们停车的地方,是这家的负一层,负一层有一个花园,从花园往上走,还有一个花园,花园走完了,才到主楼。
  主楼是一栋4层的建筑物,装修不菲,装修品味倒比他身上的衣服好很多,老杨和三点四处打量这个美丽的花园,三点时不时指一指雕塑,时不时又指一指假山水,他俩就这么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跟着男子往屋里走。
  走进去主楼,一楼大厅一片狼藉,花瓶、书本全部打翻在地上。
  这是真有恐龙还是遭了贼了?
  一种诡异的气氛围绕在这幢富丽堂皇的别墅里,还有一丝丝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从楼上传下来,老杨猛地一下警觉起来,手扶装备,给三点使了个眼色,跟着男子,沿着长长长长的旋转楼梯轻手轻脚地往二楼走,一直走到楼梯尽头,三点骂了一句“卧槽!”
  说时迟那时快,老杨一把把报案男子紧紧抵在墙上,“蹲下,蹲下,手抱着头!”
  男子又哭起来,“警官救救我,救救我啊,恐龙快把我吃了,呜呜呜呜”
  “闭嘴!抱头!”老杨边说着,边强制他蹲下,把他拷了起来,直接拷在楼梯的栏杆上。
  二楼的大厅里,三个女性成年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被绑得严严实实,倒在血泊里。
  血流了一地,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在流血。
  所有人都被胶带缠住脸,三点先看孩子,已经快没气了,他手有点发抖,但是动作非常快,把孩子脸上的胶带解下来露出鼻子,又赶紧去解另一个孩子。
  老杨拷住男子以后,也冲上前去松绑,两个人手忙脚乱一通操作,发现5个人里,只剩小女孩还有一丝丝微弱的呼吸......
  老杨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如果,如果说他们没有在所里废话,没有在一楼看花园什么的,没有和那个紧身裤男子啰嗦半天,那是不是有可能,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他们或许能够救下两个孩子,甚至能救下几个大人呢?
  老杨和三点心里乱得很。三点回所里以后,烟一支接着一支,不知道抽了多少,抽得在墙根咳嗽,咳得像一棵快被风吹倒的老槐树。
  而老杨的心,就像通了一个洞,像是谁用勺,跟挖西瓜似的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还有点疼。
  他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完成了上报和交接工作。
  当天带队赶来的正是老呱。报警男子很快被带去市局审讯,老杨也通宵写了很长很长的情况说明。
  经过尿检,男子叫林生。他确实使用了违禁品,用得还不少。等到他恢复清醒,得知了发生在家里的事,现场被吓得尿裤子,整个人瘫在审讯室,嘴唇乌青,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可是不管怎么审讯,他一再坚持,当天,他从中午开始,就一直一个人在地下室“溜冰”,直到报警前才上楼去,上楼以后到底是怎么了,他完全记不得了。
  老呱一队人,轮流审了他几次,他都是坚持这个说法。
  第三天,林生试图自杀,他试着像影视剧一样咬断自己的舌头,舌头没咬断,血倒是流了不少,话也说不利索了,值班民警发现以后,立刻把他送到了医院。
  老呱这个人,完全不存在“恻隐之心”“人之常情”这种说法,林生越是想死,他越觉得恶心,他妈的早干嘛去了,现在在这儿演这出。他就是熬,也要把这小子熬出实话来。
  晚上10点多,医院里安安静静,老呱走在病区的走廊上,陪床的家属们大多已经各自挤在在病房睡下了,有的家属,则在ICU的门口打地铺,想必是亲人正在里面受苦。
  林生他妈的一个犯罪嫌疑人,却住在单间里,还得专门分个警力守着他,老呱想到心里就来气。
  他直接冲进病房,把门关上,拿出录音笔,给林生再次播放他的报警电话。
  “救命,救命,我家里有恐龙,救救我,救救我......”
  林生流着眼泪,把头扭到一边,不想听。老呱换了一边,把录音笔放他耳边,又放了一遍。
  “救命,救命,我家里有恐龙,救救我,救救我...tຊ...”
  林生又把头扭到另一边,老呱又换了一边......
  “救命,救命,我家里有恐龙,救救我,救救我......”
  如此反复了四五遍,林生生气了,呜呜哇哇叫着,双手被手铐拷住挣脱不得,他仍旧在用力挣扎,输液针扎破了血管,血顺着输液管慢慢往回流。
  老呱才不管,冷静地,把录音笔放在他耳边,再度按下播放键。
  “救命,救命,我家里有恐龙,救救我,救救我......”
  林生彻底精神崩溃了,他死死盯住天花板,不再挣扎,眼泪顺着眼角直接流在枕头上,胸腔急促地起伏着,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老呱拖了一把塑料板凳坐下,问,“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生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恐龙是怎么回事?”
  林生含混不清地说话,老呱怒喝,“写下来给我”。
  他示意民警把手铐松开,给了林生一部手机。他半坐起来,用手机慢慢地打出来一句话,“我看到客厅里有恐龙在跑,听到恐龙在叫”。说完又哭了起来,接着打了一句话,“我只想去死,我只想和我家人一起去死,让我去死”。
  接着用力用手机敲打自己的头,值班的民警赶紧把他控制住,又拷在了床上。
  从病房出来,老呱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句话,“我看到客厅里有恐龙在跑,听到恐龙在叫”,会不会林生并没有说谎,他描述的场景,是他“溜冰”以后产生幻觉,把真正的凶手看成恐龙,把家人的惨叫声当成恐龙在叫?
  可凶手既然和他打了照面,没理由还留下他一个活口啊。
  又或者,会不会这狗东西根本就是幻觉发作,把家人当成恐龙,全部绑起来,弄死了?
  可他身上干干净净,一丝血迹也没有,并且如果是这样,没理由家人不反抗啊,他吸食了毒品,三个成年人,哪怕是女人,控制他也并不难。
  一切就像一团迷雾,笼罩在他心底,也笼罩在老杨心底。
  案发以后,老杨几次偷偷返回现场,不管他再怎么看,再怎么研究,也找不到一丝丝违和的地方。
  只要是犯罪,就一定会留下证据,可这起案子,惟一的证据就只有林生的证词,他和三点的执法记录,还有那个还在ICU抢救的幸存小女孩。
  老呱也是一样的困惑,没有破门痕迹,可视对讲什么也没拍到,小区监控没有拍到可疑人物,这起案子,再怎么看都是林生这王八蛋吸嗨了害了全家。
  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哪里少了什么,一个圆,无论如何也拼不出来。
  他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研究这个案子,那些照片和尸体的样子,快要印在他脑子里了。
  几乎就是在同一天,他和老杨先后发现,死者中,青年女性,就是林生的亲妹妹林嫒的胳膊上,有一块小小的红斑,只有半个拇指大小,混在其他的於痕里。
  起先以为是胶带的勒痕,谁都没注意到,老杨和老呱反反复复,仔细辨认以后,那块小小的红斑,越看,越像一条金鱼。

  人常常会被朴素的情感所裹挟,一些“善良”“忠诚”“信赖”的标准禁锢着我们的内心,但如果认真观望一下世界,你以为的“善良”,它真的有意义吗?它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老酉有老酉的方法,金福真只是千千万万个老实女人中的一个。对待老实人,就要用对待老实人的方法。
  你们知道老实女人最怕什么吗?怕责任和信赖。
  只要你让她背上责任,再给她信赖,把这副道德的镣铐让她穿上,就算要她把头割下来给你,她仍然会自我感动,认为这是一种极度崇高的奉献,割得干脆且彻底。
  他太了解金福真了,几乎不需要去知道她的过去,他就知道该怎么驾驭她这样的女人。
  一张邹莉莉的身份证,一个“你又杀人了”的念头植入,这是两把镰刀同时架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应该恐慌的,她应该害怕,应该觉得想逃离,奇怪的是,她反而觉得有一丝惊慌过后的安定。
  其实并不难理解这种安定,有的女人就是要有一个男人掌握“话事权”,才会觉得安全,如若不然,当初为什么要加入这个家呢?
  真的是因为老酉的“善良”吗?还是因为对小春的“怜悯”和“担心”?还是真的走投无路?
  我们太不了解金福真了。
  从出生直至走到如今这一步,她的人生,只有选择逃亡的那一瞬间是自己做了一回主,其余时候,都是别人安排好,她再去走那些被安排好的道路。
  被安排好是轻松的,即便身体在受苦,精神也是轻松的;反而是逃亡的痛苦,让她难以安睡。如今再度被人拿捏了,她反而觉得安全了。奇怪吗?不奇怪,甚至有些合理,对金福真的人生来说,再合理不过了。
  不用自己选择,是不是就不用自己负责呢?她的脑子想不明白这些,只是决定回归麻木,把这一切都翻篇,顺从地接受邹莉莉的身份,宁静地生活。
  东子死亡那天晚上,他们连夜又搬了一次家,搬到了离烂尾楼很远很远的北边。北市区的城中村很多,人鱼混杂,容身的地方也多一些。他们租了一间毫不起眼的破旧平房,用邹莉莉的身份证。
  房东是本地人,一个酒鬼老头,看到现金啥也不管了,只要有钱就行,这破房子,政府不愿拆,正常人不愿意租,这回正好有冤大头撞上门来,哪有不租的道理。
  平房很小,用帘子隔成两半,一半是小春和她的地铺,一半是老酉的地铺,和一些生活用具。
  她又看到了熟悉的帘子,熟悉的窘迫,熟悉的逼仄。只是比那时候,多了两条人命。她无力去思考这一切。思考,让她感到痛苦。
  她听从老酉的安排,用邹莉莉的身份证找了一份短工。只需要交个复印件就可以,在快餐店洗碗,没有保险,工资周结。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去想过东子和邹莉莉的事情,麻木再度保护了她的大脑,她又慢慢回到了逃亡之前的日子,打工,做家务,然后照顾小春。
  老杨还没有放下对金鱼的执念,他不相信是自己出错了,他又缠上了老呱,追问事情的进度。一天几个电话,把老呱脑子都搅和疼了,他手上还有一个入室抢劫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
  他完全没有把这个案子放在心上,这小子八成是喝醉了跌河里去,被河水冲到下游,很合理嘛。直到法医给他打电话大概说了一下结果——体内没有酒精成分,怀疑他杀。
  法医报告显示,该男子死于溺水,根据呼吸道和肺部吸入物分析,他落入水中的时候还活着。
  但是究竟是经过外力撞击之后才落水,还是落水的瞬间恰好经受撞击,那就不一定了。现在能表明一点,该男子的死亡发生在头部撞击之后,面部撞击也发生在头部撞击之后,可以合理怀疑,先有人攻击了他的后枕部,才把他抛尸河中。
  直到这时候,他才对老杨的话认真起来。会不会这次,真的撞大运了?
  他急忙冲回办公室,拿出十年前的金鱼印子,和这具尸体上的印子进行比对。
  像,也不像,形状不像,但法医认为,留下印子的物体,不管是压力分布,还是最终於痕的血红细胞分部模式,都是高度相似。
  查,一定要查出来。
  老呱的心里被兴奋和恐惧填满,他兴奋,如果别墅杀人案的凶手再度现身,十年过去了,他的体力精力必定会有所下降,只要他动手,一定会露出马脚。
  但他也恐惧。如果这次又弄错了呢?会不会这一辈子警察当到头, 别墅杀人案也破不了?
  他想到当年幸存的小女孩在ICU去世的时候,那种绝望和痛苦再度席卷而来。那一天,他在医院呆了一整宿,一种无力感第一次袭来。
  他是一个警察,却破不了这桩案子。真操蛋。
  如今,这个像是机会一样的案子放在自己的面前,他只能相信一次运气。就从这里开始,就从这具男尸开始,一定要查个明明白白,水落石出。
  “老呱,指纹比对出来了”,队里的女警冯小谷拿着报告走进办公室。她也是老呱的老搭档,大家都管她叫谷子。
  “怎么样?”
  “这人是个老前科犯了,你看看,吃牢饭的次数都快赶上年纪了。2000年持刀抢劫......180元,2012年偷盗母鸡......这什么人啊,我都气笑了,你看看,他有什么不偷的!”
  老呱拿过报告,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陈东,28岁......
  “监控那边有结果了吗?”
  “金鸾河两边植被太好了,沿河都没有拍到他的身影,不过小李子做了tຊ一个模型,根据水流速度和天气、体重、死亡时间综合研判,落水地点应该是在金鸾河中游,腾龙桥附近。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过去看看。”
  “行,让小李子把监控抓紧点,先过去腾龙桥看看。”
  腾龙桥是横跨金鸾河的十几座桥当中的一座,桥基很高,离河道几乎有四米。西侧的桥洞下面有一些生火的痕迹,还有不少啤酒罐子,尿味熏天。
  谷子捂着鼻子,端详着地形和周围的细节。
  如果陈东是在这里和人打斗之后落水的,应该会留下打斗痕迹。但是现在的场景,估摸着这儿八成是社会青年胡搞瞎搞的地方,这么几天过去了,应该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倒是对面东岸的桥洞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河面很宽,在这头看不清楚,老呱和谷子又爬上桥面,过桥,下桥洞。
  这边的桥洞很难下去,不像对面被人为踩出了一条路,这边更陡一些。两人互相搀扶着,紧紧抓着周边的植被,才艰难地滑到桥洞下面,下面却是别有洞天。
  只见一张厚厚的床垫紧紧贴着墙面摆放,周边有一个锅子,一瓶浑浊的液体,瓶身上拴着一条麻绳,看起来装的像是河水,一张塑料布简单地挂在床垫侧前方,像是遮风挡雨用的。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了。
  金鸾河是江阳的母亲河,很宽阔,维护得也很好,河水湍急,水质不错。看来是有一个流浪汉在金鸾河边扎根了。从这一侧看对面,也看不太清楚。
  他们等了许久,这个“住所”的主人也没有回来,“先去吃饭,晚上再来,晚上八成能遇到”,老呱拍拍身上的土,拉着谷子一起上了桥。
  晚上9点多,深秋的寒意把河面浸染出一丝凛冽,它不像白天在阳光下的温柔,宛若一个慈母,现在的金鸾河,阴森,残忍,冰冷。
  老呱和谷子各自加了一件衣服,再度来到腾龙桥,没等车停好,只看到桥上已经围了一圈人,有的在喊加油,有的在尖叫,有的在拍视频,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人群中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儿子啊!我的儿子啊!”
  “怎么了?怎么了?我是警察!”老呱冲进人群中大声问。
  “那个女人的儿子跳下去了!”一位穿着夹袄的老大娘,把一只手从兜里拿出来,指一指哭泣的女人,又赶紧地收回兜里,接着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出来遛狗的,就看到两母子在吵嘴,吵着吵着那小孩就直接跳下去了,哎嘛嘛嘛,太可怕了,现在的娃娃真的是,一句都说不得......”
  没等她说完,老呱急忙往前挤,挤过人群探头下去看,一边看一边脱衣服。
  只见河里一个少年在挣扎,一个看不清样貌的男人正奋力游向他。
  老呱把衣服穿上,一边穿一边指了旁边的两个青年男子,“你,你,跟我走,谷子,叫派出所!”
  他带着个青年,一个和他一起从白天走过的路滑到桥洞,另一个青年被喊去五米外的救生站拿救生圈和竹竿。
  到了桥洞下,先一步跳下去救人的男子已经抱住了少年,在往回游了。
  老呱沿着桥基一路向下爬,爬到了河滩,走进河里接应救人男子。
  这时,去拿竹竿和救生圈的青年回来了,把东西仍给老呱,老呱把救生圈扔给救人男子,男子一把套在了小孩的身上,一手拉着救生圈,一手拉着老呱递过来的竹竿,游回河滩。
  众人看到此情景,连连拍手叫好。救护车、消防队和派出所也赶到了。
  老呱看孩子还有意识,估计只是呛了几口水,把他头侧到一边,拉着手安抚他,孩子连吐了几口水出来,浑身发抖。
  救人的男子口齿不清对留守在桥洞下的青年喊,“丢,丢,丢,丢被子!”
  青年环顾四周,身后那个破烂的床垫上有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散发着臭味。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把被子往河滩一扔,男子飞快地扒光了孩子的湿衣服,用那床臭烘烘的被子把孩子包住,不多大会儿,孩子身上恢复了一点体温,终于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消防队员用救援设备,把孩子连被子一起吊上了桥面,哭泣的母亲跟着救护车一同去了。
  在派出所,老呱和救人男子也抖得像筛子,尽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那深秋和河水,也不是闹着玩的。
  谷子给他们一人端了一杯热水,“我去配合所里做一下笔录,你们在这儿先缓缓。”
  俩人面对面坐着,手捧着热水,一起发抖。过了一会儿,老呱好多了。
  “哥们儿,挺勇啊!”老呱边喝水边对男子说。
  男子不说话,只是腼腆地笑笑。
  派出所明亮的灯光下,老呱才看清男子的脸庞。一头乱七八糟的长发,已经长到耳后,胡子捂住了面庞,分不清嘴脸,指甲漆黑,手背也是黑乎乎的,分不清是肤色还是泥垢。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这位想必就是桥洞下那个“家”的主人了。他挪了挪凳子,离他更近一些,问,“哥们儿,离家出来几年了?”
  男子还是腼腆地笑笑,不说话,喝了一口水,看着他,又腼腆地笑笑,搓动着水杯。
  老呱还不死心,凑上前去,“你一直在那儿住着?白天上哪儿去了?我们等了你好久,你都没回来。”
  看着老呱凑近,男子有点被吓到了,身子歪了一下,差点没跌下去,他这回不腼腆地笑笑了, 只是紧张地搓动着杯子。
  “我问你,上周五晚上你在哪儿?也在桥洞下面吗?”
  男子还是不回答,老呱有点急了,凑的更近了,“星期五晚上,你有没有看到桥附近有人打架?有没有看到一个男的掉河里?”
  谷子进来,正好看到老呱在逼问,“哎呀你干什么呀!”
  老呱谄媚地笑着说,“我问问,随便问问,嘿嘿。”
  谷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出来,有点事跟你说”,接着往民警办公室走去。老呱看了一眼男子,他还是低着头,不敢看自己。于是把水杯放下,拉了拉衣服,跟着谷子出去了。
  “什么事儿?不能在里面说?”
  “让你过来看资料,诺,救人的男的”,谷子说着把电脑屏幕转动了一下方向给他看。
  坐在一边的年轻民警解释道:“这个人我们已经和救助站一起,带去救助站好几次了,广东人,不知怎么的就流浪到这边来了,神智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去年冬天救助站把他带回去避寒,还通知了家人来接他,谁知道最冷那两天一过,他一下就跑了,这不,谁知道今晚再见,还成英雄了。”
  “在救助站还能跑了?”
  谷子又瞪他一眼,“人家是救助,又不是监禁,别人又没犯罪,凭啥不让别人走,你这脑子真是......”
  老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是是,欸,那他是不愿意和家人回去吗?”
  年轻民警接着说:“嗐,这样的人可多着呢,那街上流浪的,有多少都是不愿意和家人回去的,他们也不喜欢过民政救助那种有吃有穿的集体生活,去敬老院就更不愿意了......可能,可能就是天生喜欢这种流浪的感觉吧,我也说不清了。”
  “人和人还真是太不一样了......”谷子若有所思地说。
  “欸,兄弟,你和他熟吗?能问出话来吗?”老呱贼兮兮问民警。
  “不算熟,不过他应该认识我,上两回恰好都是我跟救助站一起去找的他。你们可不知道,最近辖区里的流浪人员算是少的了,前几年,那可太多了,一到冬天就得熬夜加班,满街地找,怕给他们冻死了、冻坏了,哎哟喂,把我们折腾惨了......”说着说着,感觉和大队的人抱怨不太好,他及时打住了话头,接着说,“走吧,我去试试。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三人一起来到休息室,推门一看,发现休息室只剩一杯水。男子已经去无影踪了。

  你也只活了一次,凭什么说你的人生就是对的,我的人生就是错的?
  老呱、谷子和年轻的派出所民警小朱,一起回到休息室,却发现救人的流浪人员早就走了。
  此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叮铃铃响起来。
  “喂,小石桥派出所。”
  “小朱?我老刘。今晚跳河那男孩醒了,没大碍,就是受了点惊吓。这边家长说要当面谢谢救人那几位,都在你那儿呢吧?”
  小朱看看老呱两人,又看看休息室,对着电话说,“有一个还在,是大队的刘警官。另一个......走了。”
  “怎么走了?笔录做完了?”
  “做了做了,大队冯警官也在场,她帮忙做的......”
  “臭小子,怎么说你才好。行吧,tຊ现在家长已经先往你那儿去了,拦也拦不住,你接待一下。”
  话音未落,一对夫妻和一位老奶奶已经到了派出所,一见到老呱、谷子和小朱走出来,在走廊上就直接跪下了。
  “谢谢救命恩人,谢谢,谢谢!”
  这架势可把三人吓坏了,赶紧一人扶一个,好说歹说地扶了起来。
  男孩的母亲声泪俱下,“要是没有你们,我一辈子都过不安生了啊,我孩子不会游泳,今晚没有你们,我也跟着他去死了呀......”
  谷子扶着她,递了一张纸给她擦眼泪,她突然转身抓住小朱,接着说,“恩人,恩人,我该怎么报答你?”
  小朱连连摆手,“是这位,这位是刑警大队的刘警官,是他......”
  话没说完,孩子的父亲紧紧握住老呱的手,“刘警官,刘警官!我明天,明天就去局里送锦旗,这里,这儿有点心意,您拿着,您先拿着......”,一边说,一边掏出来一沓捆好的钞票。
  把人弄丢了,老呱心里烦的很,现在又见到这种场面,真是让他整个人都难受得厉害,他直接把男孩父亲的手甩开,说道:“你们呀,谢错人了,跳河里救人的是个流浪汉,不是我,我就是搭了把手!”
  “流浪汉?”
  “是,天桥下面的流浪汉!”
  “你说,是流浪汉救了我孩子?”男孩父亲不敢相信地,迟疑着问道。
  “是,千真万确,舍命救回你们孩子的,不是我,是流浪汉!”
  三个家属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老呱叫上谷子就往外走,男孩父亲追上来,“请问......哪里能找到那个流浪汉呢?”
  “我们正要回天桥下去呢!你们要去也行,不去就随便。”
  坐到车上,谷子问,“你干嘛啊生那么大气,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好心好意来谢谢你,你倒好,给人一顿脸色,真是,什么臭毛病。”
  “平时不好好和孩子沟通,现在来谢恩,有什么用?最烦这些人,做功夫一套一套的,这还好是救上来了,要是没救上来,你看他们把不把派出所掀了......”
  “喂喂喂,你想法也太偏激了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听说过没有。再说了,人家也不见得就是你说的那种人。”
  “那就看他们,会不会真心谢谢咱那位无名兄弟了。”
  没多大会儿,两人又回到了桥洞那儿,把车停好,发现小朱也过来了,还有救护站的两名工作人员,远远地,还有一辆黑色的路虎跟在后面,停稳以后,下来三个人,正是男孩的家属。
  谷子冲他努努嘴,做了一个“你看吧”的表情,老呱只是看了一眼,顺着原来的路,又走到了桥洞下面。
  幸运的是,那个男子没有跑到其他地方,只是回到“家里”来,已经安安静静躺在床垫上,缩成一团,睡着了。
  动静吵醒了他,看到来的两个人,他警觉地坐起来,抱着膝盖,不言不语。
  谷子轻声说:“上救助站去睡吧,今晚怪冷的,你的被子没了,晚上会冻坏的。”
  他摇摇头,不答话。
  谷子接着说,“或者上派出所去也行,我们给你多拿两件军大衣,你冬天也能穿行吗?”
  老呱可没有耐心了,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问你,上周星期五晚上,你一直在这里吗?”
  男子机警地转过头,不和他对话。
  这时救助站的人和男孩的父亲也下来了,他对着流浪汉说道,“大哥,兄弟,你救了我的孩子,是我们一家的恩人,你上我家去吧,我一定管你吃饱穿暖,管你一辈子!”
  老呱咳嗽了两声,男孩父亲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两步,怯怯地说,“我就想,我就想帮忙劝劝......”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对他们俩说,“我们来吧,我们都认识了”,接着,一个熟练地拿出一个袋子,收拾男子的东西;另一个坐下来,扶着男子的肩膀,说,“老广,一起回去好不好?你看你都跑了几回了,回去不好吗?回去有你的朋友们。人家小四川就一直在我们那里吃住,最近还在读书,你也学学人家嘛,好不好?这样过日子,怎么像话啊......”
  男子却一下子激动起来,“不去!不去!不回,不回!”,说着紧紧贴着墙壁,一副抗拒的姿态。
  工作人员安抚地摸着他的背,接着说,“好好好,不回不回。你听我说嘛,咱们不是回家,不送你回家,再也不送了,我保证。咱们是一起回我们那里,你不知道,你跑出来,小四川可想你了,天天找你。今晚就过去睡,好不好?”
  老呱心里急死了,他只想问案子,又想上前去,谷子一把拉住他,摇摇头,同时示意他看床垫。
  这时他才注意到,男子身下的床垫,是那种很多年前的款式了,弹簧席梦思,很厚很厚那一种。侧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口子,口子的两侧被人为穿了几个孔,像系鞋带一样,被一根布条系起来,男子每挪动一下,床垫里就有一阵臭味传来......
  这个臭味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和老呱他们都太熟悉了,是尸臭味。
  老呱警觉起来了,换了一个方向,绕到男子的侧边,“兄弟,今晚我俩一起做的好事,你看看,人家都来谢我们了,难道就我一个人接受感谢?不好吧?至少,咱一块去吃点宵夜,喝两口?”说着对男孩的父亲使了个眼色。
  男孩父亲接着话头说,“是是是,一起去,大家一起去,什么回不回的,再说,回头再说,今晚可太冷了,咱一起,去烤烤火,吃点串儿......”
  男子抬头看着男孩父亲,如有所思,救助站的人看机会来了,拉住他的手哄着哄着说,“老广,走,你不去没意思,咱们兄弟几个一起喝几杯。”
  他看几个人轮流说话,感觉有点犯糊涂了,慢慢松开身体,跟着工作人员缓缓地站起来。
  老呱看他站起来,在众人的引导下准备回到桥面上去了,悄悄地解开床垫上系的布条,准备一探究竟。
  谁知男子感觉到了有人在动他的床垫,像野兽一样冲回来,呈大字型,趴在床垫上,紧紧抓住床垫,嗷嗷大叫起来,他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与恐惧,和在派出所喝热水时的腼腆模样判若两人。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大家都吓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谷子指挥大家后退,老呱拔出枪来,对着他喊道:“起来!起来,在旁边蹲下!”
  男子并不听他的命令,依然紧紧抱住床垫,嗷嗷地叫着,像一只受伤的鬣狗。
  老呱瞄准时机,跳到他的背上,他奋力挣扎,张口把老呱的手腕紧紧咬住,咬出血来,老呱一边痛得大叫,一边用力把他的四肢控制住,终于拷了起来。
  男子绝望的叫声刺穿夜空,他叫得那么伤心,那么孤独,像一个孩子受了欺负,又像一位母亲没了孩子。
  谷子和闻声跳下来的小朱把男子控制住,老呱来不及管手上的疼痛,几下解开布条,掀开了床垫。
  床垫里并没有尸体,只有十几个硬壳笔记本,看起来年代很久了,封面上还有《还珠》演员的图案。和笔记本在一起的,有一只死老鼠,正在发出怄人的恶臭。
  大家都没想到会是这样,虚惊一场,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过来,小心地拿出那十几个笔记本,一行人一起去到了救助站。
  到了救助站,几个同是流浪人员的男男女女迎上来,热情地和男子打着招呼,又惊奇地指着他手上的手铐发出含混不清的惊呼声。
  工作人员试探性地给了老呱一个请求的眼神,他心里也有一点愧疚,只是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干脆拷着带回来还好一点。现在已经回到温暖干净的救助站,他也很过意不去,不敢直视男子的眼睛,默默解开了手铐。
  工作人员熟练地对着另外几名流浪人员说,“好啦好啦,不早了,快点回去睡觉。”
  其中一名男子有点瘦瘦的,白白的,一直憨憨地笑着,工作人员对他说,“小四川,你想和老广在一起是不是?”
  男子用力点点头,依旧是憨憨地笑着。“行吧,那我们一起带他去洗澡、剪头发,好不好?”
  小四川像得到了特赦一样,开心得蹦蹦跳跳挽着老广的手,和工作人员一起,往淋浴区走去。
  谷子看到这样的画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甚至有点想哭,她的眼睛有点红了,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对老呱说:“要不明天再来?明天他稳定一点,可能问得更清楚。”
  老呱点点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收拾东西的工作人员说:“他的那些笔记本,我能看看吗?”
  工作人员点点头默许了,把东西放在值班室就出去了,谷子和老呱各自拿出一tຊ本,慢慢地翻开。
  笔记本大多很陈旧了,有的纸张都黄了,破了。每本上面都写得密密麻麻,有圆珠笔写的,有钢笔写的,又铅笔写的,看起来还有炭灰写的......看起来,老广是见到什么笔就用什么笔,在这一本又一本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心里的世界。
  它们都是诗歌。
  一首接着一首的,老广自己和自己对话时,在昏暗中,或者阳光下,或者小雪里,或者雷雨中,独自写下的诗歌。
  《河泥》
  河泥亲吻我的脚
  我回应它
  抱紧它
  是我的脚在吃河泥
  还是河泥在吃我的脚
  《飞鸟》
  它上个月来了
  它前天来了
  它昨天来了
  它今天没有来
  它死了
  《妈妈》
  不要吃手指
  妈妈昨晚对我喊
  我张开眼睛
  只看到手指
  没看到妈妈
  《烟花》
  下雪了
  五颜六色的雪
  掉在黑色里
  追一朵红色的雪花
  它飞到树枝上
  逃跑了
  一篇接着一篇,一页接着一页,一本接着一本。谷子一边看一边哭,眼泪吧嗒吧嗒落在笔记本上,差点晕开字迹,她匆忙地用手去擦,擦出来一片小小的墨迹。
  老呱低着头,一首接着一首地看那些诗,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么汹涌的,带着一些傻气的、热情的情感。老广并不是一个木讷的人,不是傻子,也不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他只是用自己的方法,傻傻地感受着在世界里生存的每一天,又笨拙地、诚恳地把它们都写出来,当成自己的宝贝。
  人们说他不对,不该流浪,应该珍惜这一次机会,和被救男孩的爸爸回去,得到一份安稳。或者,他应该和家人回去,生活在一起,不再跑出来流浪。可这样的安稳,就是对的吗?这样的安稳,对他来说就是好的?就一定会快乐吗?
  老呱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眨眨眼睛,想把眼泪灌回去。又深吸一口气,换了一本,接着读起来。
  《自由落体》
  雨是自由落体
  石头是自由落体
  悲伤是自由落体
  他是自由落体
  死亡,也是自由落体
  老呱盯着这首诗沉思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拿出几个本子对比,翻来覆去地看。谷子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眼泪也止住了,“你在找什么?”
  老呱没空应答,抢过她手上那一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7”,他接着翻,把每一本都翻开到第一页,排在桌上。
  只见十几个笔记本,每本都有编号,到了写着《自由落体》那一本,正好是17本。
  《自由落体》是最新一本诗集的最近的一首诗,可以看出来,老广的诗歌,写的都是他看到的、他感受到的。如果说,老广看到的“自由落体”不是今晚跳桥的男孩,那就一定是陈东!
  老呱兴奋极了,站起来搓着双手,焦急地等待老广梳洗完回来。
  谷子听完他的分析,心情也由悲悯转为了警觉,如果老广真的目睹了陈东被害的现场,那凶手有没有看到他?会不会找机会回来灭口?
  不管有没有这个可能,老广都不能再回桥洞去了,他必须换个地方生活。
  等了又等,老广终于梳洗干净回来了,胡子剃了,头发剪短了,看样子应该四十岁左右。小四川一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穿着温暖的棉衣,情绪看起来也缓和了许多。
  老呱把工作人员拉到一边问,“现在适合问话吗?您能帮帮忙不?”
  “非要今晚?”
  “非要今晚,很急。”
  工作人员看看老广和小四川,沉思了一会儿,说,“行吧”。
  几个人一起围坐在会客室里,救助站的一个大姐拿来了一个小烤炉,小四川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对她说“谢谢,谢谢洪妈妈”,说完把小烤炉放在老广的正前方,一直拉着他的手。洪妈妈宠溺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出门去了。
  老呱和工作人员交换了一下眼神,试探地问到:“老广,我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老广不说话,紧紧握着双手。小四川也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又松弛了一些。
  工作人员扶着他的膝盖说,“他不是坏人,他是专门抓坏人的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洪妈妈的好朋友,他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记得就答应,记不得就不答应,好不好?”
  老广终于抬头,正式地观察了老呱和谷子。
  这种打量反而让老呱有点不好意思,他搓搓双手,尽力表现出和善的样子。
  工作人员接着说,“老广,他只问几个简单的问题,问完咱们就睡觉了,好不好?”
  终于,老广点点头。
  老呱如释重负,着急地想问,谷子按住他的手,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老广,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呀?”
  她打开笔记本,指着《自由落体》。
  老广自己读起来:“雨是自由落体,石头是自由落体,悲伤是自由落体......”
  工作人员很疑惑,满头雾水,小四川摇头晃脑,跟着不知道开心什么,谷子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打断了他,“我们很需要你的帮助,你告诉我们,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好不好?”
  老广想了想,用手比了一个4。
  “4天前对吗?”老呱着急得终于忍不住了。
  老广点点头。
  谷子接着问,尽量保持情绪平静,“请你告诉我们好不好,是不是,你看到一个男人从桥上掉下去了?”
  老广摇摇头。
  “你看到什么了,和我们说一说好吗?”谷子也有点着急了,但是还是尽量控制着情绪,耐心地问。
  “不是,不是桥上,是,是桥下”,老广磕磕巴巴地说出来。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除了那个人,还有谁呢?”
  老广抬着头想了半天,比划起来,摸摸下巴,又表演梳头的动作。
  工作人员看懂了,说,“他说一个男人,有胡子,还有一个女人。”
  “成了!成了!太好了,老广,你帮大忙了,帮大忙了!”老呱开心得紧紧捏着笔记本,又开心地望向谷子。
  谷子也很高兴,可算问出来一点结果了。
  现在就能确定,陈东确实是他杀,杀害他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胡子,女的扎着头发。
  虽然老广说不清楚,但也足够圈定排查范围了,陈东的体型和长相很常见,但是胡子男和长发女的组合却不是那么多见。
  老呱让谷子休息,自己连夜叫上小李子查监控,把腾龙桥周围一公里内的一个圆圈范围的监控都看清楚,一定要把那一男一女揪出来。小李子一看老大像是有线索了,觉也顾不上睡了,急急忙忙查起来。
  第二天,谷子和老呱四处走访,看有没有人见过,符合胡子男和长发女形象的人下到了腾龙桥下面。
  把附近几条街都问了一圈,也没有问到上周五当晚19:00-21:00出现过这样的一个组合,反倒是在离腾龙桥几百米的一个麻将馆,有个老头说,看到一个胡子男经过过,他有印象,是因为对方实在是穿的太多了,裹得像个粽子似的。
  “我当时,嘿嘿,警察同志,我说了你可别抓我啊,我这个,提供线索应该算戴罪立功的哦!”
  “你先说”,谷子打开录音笔,“说完再看能不能功过相抵”。
  老头接着说,“是是是,那天晚上......7点多吧,我的茶室......不是不是,棋牌室,棋牌室来了几桌客人,那天生意特别好,坐不下了,我寻思去隔壁借张桌子......嘿嘿,就,一下楼看到那个老头,把我吓一跳,你说说,谁把那么多衣服堆身上啊,哎呦,那身上臭的,我那会儿又着急,冲下来差点把他撞到了......”
  “你说说那人长啥样。”
  “就普通个头,和我差不多,一米......一米七几......长头发,长胡子,就是那个,前几年,特别火那个,犀利哥你知道吧?跟那个差不多,就是,年纪可能更大点......”
  “你说是流浪人员?”
  “是是是,看着像,特别像!”
  “那有一个女的跟着他吗?”
  “女的?没有,没看到。倒是看到一个男的跟着,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
  “是这个吗?”谷子翻出来陈东的照片。
  “有点像,我不确定......”
  “还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了,没什么了,就是正好看到了,谁能一直盯着看嘛,对吧?”
  “行,电话号码,姓名,身份证,自己写”,谷子递过去一本笔记本。老头一边写,一边谄媚地笑着 ,“警察同志,我这个,我这个,算立功吧?”
  “我们回去查查再说。我告诉你,你可合法经营啊,黄赌毒沾一样,我立马来抓你!”
  “那不敢那不敢,就是,就是收点茶水钱......”
  老呱全程只是听着,他的心里有了一副画面。
  凶手独自tຊ一人往这边走,陈东在后面跟着他......那那个女的呢?老广应该不会骗人的,那女的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桥下的呢?三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金鱼到底是和男的有关?还是和女的有关?还是就和陈东有关?又或者说,他们搞错了,麻将馆老板目击到的流浪人员,只是一个巧合,和陈东的死并没有关系?
  这时,小李子从队里打电话来了,“呱,快回来,有结果了!”
  他和谷子匆匆赶回队里,小李子找到一段监控,监控显示,陈东从城东方向,一路跟着一个穿得很多的流浪汉,走进麻将馆附近的巷子,而陈东的后面,跟着的正是一个女子!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结合麻将馆老板的证词,可以断定,视频里的三个人,就是那一男一女和陈东!

  家人的定义是什么?是血缘,还是二次选择?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选择现在的家人吗?
  化名成邹莉莉以后,金福真变得愈发沉默了,不太和店里的人说话,只是勤快地做事情。
  后厨和水槽在店子后门,后边就连接着一条脏乱的小巷,环境就和她第一次逃跑时,从泔水车上跳下来的那条小巷差不多。
  有时候,几个一起打工的大姐会在人少时围坐在一边,扯些家长里短的,她一个人默默地刷碗、擦碗,也并没有怨言。
  这一天,她正在倒残渣,看到老酉站在街对面向她招手。他很少白天来找她的,并且小春没有跟在身边。
  她略带疑惑地走过去,几个大姐看到了,探出头来看,这个话少的同事第一次有人找,看清楚对方是一个流浪汉以后,撇撇嘴,又走回工作台扯些有的没的。
  “你身上有钱吗?”老酉开门见山。
  金福真翻翻衣服,零零散散,有两百多块,她数好叠整齐以后,一并递给老酉。
  “你不问问我要钱干啥?”
  金福真突然笑了,她觉得很好笑,“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那倒是不会”,老酉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她跟没事人似的,平静地走回店里,继续干活。
  “欸,妹妹,那个是你的相好哇?”年纪最大的同事凑过头来问。
  “不是”
  “那是你亲戚啊?”
  “不是的”
  “那你给他钱干嘛?是你的家里人啊?”
  她点点头。
  “造孽,造孽。我和你们说哈,家里人,是最没得选的,朋友、工作都可以选吧?老公可以选吧?家人,啧啧,没法选,安排到谁,就是谁。有些家人简直就是上辈子的债,你跑得再远嘛,哎,他就是有办法把你找到,逼你,吃你,吃你的血。”
  周边几个姐妹纷纷应和。
  大姐接着说,“我懂你,真的,莉莉。又造孽,又甩不脱,唉,真的是造孽。”
  她不搭话,只是默默低下头做事。
  她当老酉是家人吗?当然不是。她想跑吗?似乎又不太想。
  她已经49岁了,49岁的人还能干什么?这一辈子不就这样了吗?越折腾越累,越折腾,意外越多,当初如果自己不折腾,可能事情还好一点,现在,小夏死了,邹莉莉死了,东子死了,再折腾,还能怎样呢?就这样活着,对自己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晚上8:40 ,把店里收拾干净,她就可以下班了。
  今天她没有在店里吃饭,没有什么胃口,想着回去的路上买两个鸡汁包吃,快走到鸡汁包的店子了,才突然想起来钱都给老酉了。她苦笑一声,准备回家,随便吃一碗水煮挂面算了。
  入冬了,江阳可比江门冷得多,湿冷,冷意就像从地底下传来的,透过鞋底一丝丝钻上来,占领整具肉体,穿再多感觉都是冷的。
  她把衣服裹紧,快速往城中村走。临近村口,一辆掏粪车正在作业,一股馊臭怄人的气味从围挡里散发出来,她想走快一点,逃离这阵恶臭,突然,2009年那个平安夜的一些记忆又像电影画面似的,从她眼前闪过。就是那么几个瞬间过后,她的后脑勺一阵发麻,呼吸困难,天旋地转,砰一声,倒在了围挡上,压倒了围挡,露出里面正在工作的唐爱军。
  唐爱军正在恶臭中,使劲压紧吸粪车的方向旋转臂,控制住吸粪管。这边的下水道堵得厉害了,老城区就是这样,明明前几天才来搞了一次,今天又通知溢出了。这是得全线整改的问题,不是经常来抽一抽就可以的。
  他正想着,就听到一声响声,一个女人压倒了他的围挡,晕倒在眼前。
  他顾不上车了,先关上了阀门,过去抱着女人的头,手忙脚乱拍她的脸,又把手在自己的咯吱窝用力擦了一下,再轻轻拍女人的脸,“喂,喂,醒醒,喂!”
  女人没有反应,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想找人帮忙——哪里会有人呢,人家早就被粪臭味吓绕道了。
  唐爱军赶紧把她放平,告诉自己别紧张别紧张,回忆电视剧里播的心肺复苏,解开她的围巾,准备按压胸口。
  刚解开围巾,她的眼皮忽闪了几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唐爱军吓死了,一屁股坐地上,也顾不上别的了,流着冷汗,大口叹气。
  他擦擦额头,慢慢把她扶起来。
  “没事了吧?没事了吧?要去医院吗?哎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没事,没事了......不用去医院”,金福真有气无力地回答。
  唐爱军把她扶起来,背靠着轮胎坐着,又跳上驾驶室,拿下来一个巨大的水壶和一袋还剩一点点的面包。
  “来,先喝点热水”,他把水细心地放在嘴边吹了吹,又用手背试了一下,才递给她。
  金福真喝了几口水,好多了。站起来准备走,没站稳,又跌倒了,唐爱军急忙扶住,她才没栽倒在地上。
  “你是不是没吃饭啊?”
  “没吃晚饭”
  “那中午啥时候吃的?”
  “9......9点多?”
  “那能叫中午嘛?那叫早上,真是!”唐爱军唠唠叨叨的,把面包袋子上拴着的橡皮筋解开,递给金福真,“快先吃了吧。这么冷的天,只吃一顿,怎么行。你们女的就是爱弄这些,减肥,苗条,有啥用。吃饭,吃饭最顶用知道吧?”
  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好像话太多了,他停下了唠叨,把水壶给她拿着,又去继续干活了。
  有的人,表面在干活,心里早就打起鼓来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就你话多,人家又没求你给口吃的,就你话多,看吧,一会别人不臭骂你一顿才怪。真是没事找事做......”
  他用余光假装不经意地打量着这个女人,中等个头,看起来......40岁出头?可能不止,应该有个45岁了,又不太像,他自己就是45岁,看起来可比人家年纪大多了。
  她白白的,耳朵有点大,脸倒是挺清秀的,穿的很普通,估计就是在这附近干活的......
  突然,女人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把头发轻轻地挽到耳朵后面,略带害羞地过来说,“谢谢你,我走了。改天还你饭钱。”
  唐爱军自从十年前出狱以来,第一次这么近地和一个人,尤其是异性说话,他又兴奋,又紧张,又有点高兴。
  刚才怕她死了,太着急了,扯了这么大堆,现在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不出话来就算了,好歹站起来送送人家,结果他越紧张越不知道怎么办,竟然机械地把阀门打开,轰隆隆地抽起粪来。这该死的肌肉记忆!
  金福真一看,自己真是,给人家添了这么大麻烦,心里过意不去,对方又不搭理自己,她尴尬极了,手不知往哪儿放,整理了一下衣服,拿上布包,越过围挡出去了,又把围挡扶起来立好,赶紧走了。
  看着对方把围挡立好走了,唐爱军恨不得抽自己的大嘴巴子。这个嘴,怎么就这么笨!好歹问问人家好点没,问问人家住哪儿,要不要送什么的啊,竟然在别人道谢的时候,开始抽粪,真有你的。
  他固定好管子,懊恼地收拾水壶,坐回驾驶室,愣愣地吃起面包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女人就吃了一小口,还是用手掰开的,水倒是喝了不少。
  “就吃这么点东西能行吗?”他自言自语,又再度想到自己刚才的表现,气得捶了一下大腿。
  他今天一直心不在焉,她叫啥名字呢?是本地人吗?应该就是下班回家路上吧?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遇到她......想着想着,他摇摇头,捶捶自己的脑袋,想啥呢,这年纪了,早就孩子都多大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驾驶室里,手机铃声响起,他摘下手套跳上去,是站长打来的,“爱军,你那儿今天能弄完吗?”
  他看看后视镜里正在tຊ运作的吸泵,又看了看旁边的水壶,“明天再来一天吧,今天......够呛的。”
  金福真回到家,老酉和小春还没回来。今天真是反常。
  她站在门口洗漱了一下,又把仅有的几件衣服洗了。很奇怪,她已经完全不管衣服这件事了,今天突然有了想把自己收拾利索一点的想法。
  衣服没洗完,老酉回来了,脸上看不出来是血迹还是脏东西,黑了一块。小春跟在后面,脸红扑扑的,像是冻坏了,又像是发烧了。
  她把手擦干净,拉住小春摸额头,是有点发烧。
  “拿几块钱给我,我去买点药”,她面无表情对老酉说。
  “买什么药?”他抬头回答,又嘶地哼了一声,扶着自己的脸,轻轻揉了一下,“买什么药?”又问了一遍。
  金福真看着他的样子,看来确实是受伤了,“小春发烧了”。
  “没发烧,她冬天是这样的,体温会高一点”,他并没有掏钱的意思。
  她又转回去摸了摸小春。
  “你摸摸看,你摸摸看,这么烫,这不是发烧是什么?”
  “没有钱!钱花完了”老酉自顾自坐下,没有要掏钱的意思。
  “钱呢?”
  他抬头,饶有趣味地问,“你不是不问吗?”
  金福真着急了,“钱呢?钱哪儿去了?你有钱不是吗?邹莉莉死的时候,那么多钱,哪儿去了?”
  老酉看她最近沉默了这么久,第一次情绪波动这么大,反问道,“现在你不就是邹莉莉?”
  金福真看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寒意再度袭来。她不再问他,拉着小春往外走。
  “干啥去?”
  她不说话,只是帮小春加衣服。小春今天也比往常沉默很多,只是哼哼着,不再叫妈妈,也不喊星期天。
  给小春加好衣服,她拉着小春的手,往外走。快餐店对面有个诊所,佘点退烧药应该是没问题的。
  路过那个晕倒的路口,她留意着看了一眼,围挡拆了,吸粪车也走了。她脸有点红,回过神来,继续往诊所赶。
  到了诊所,医生量了体温,40.8度,小春脸红扑扑的,靠在她身上不说话。
  “体温有点高,要打个退烧针哈,打屁股”。
  小春听到要打针,非常抗拒,要往外跑。金福真抱住小春,一边问,“医生,吃药行吗?这孩子......她精神状况不太好,可能没法安静下来打针。”
  医生是个秃顶的中年男,看着小春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你哄着一点嘛,她一定听妈的,你就哄着点,肌肉注射见效快,知道吧?”
  金福真也不太敢驳回医生的话,哄着小春:“不疼,不疼,123,数三声,一下子就好了,好不好?”
  小春还是挣扎。
  “听我说,听我说,听妈妈说”
  听到妈妈,小春冷静了一些,她整个搂住小春,摸着她的辫子说,“妈妈抱着你,给你数,1,2,3,一下子就好了,妈妈抱着你,好不好?”
  小春看着她的眼睛,小脸越发通红了,眼神也有点迷离,痴痴地点点头。
  医生坐下来,问,“名字”。
  “要,要名字干啥呀?”
  医生更不耐烦了,转过身来,“你家孩子是没生过病吗?还是你没带她看过病?要名字干啥?开单子,开药单,明白吗?”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哈,叫......邹小春,邹小春。”
  “年龄”
  “18岁”
  “有没有过敏的药?”
  “过敏的药?”
  “青霉素头孢那些”
  “我......我不知道......”
  医生摇摇头,“你这妈当的......行了,一共45块7毛,去那边,那个妹妹那里交费。”
  “先......先欠着,明天给您可以吗?”
  “什么?”
  “先......”
  “46块都没有哇?她爹呢?”
  “死了”
  “你这个......46块都没有?”
  她摇摇头,医生无奈地看着她。
  “我就在对面上班的,对面,味好恰,您,您来吃过饭,我还见过您呢......”
  医生探头看看,味好恰快餐连锁,现在已经关着门了。
  “真的,我明天就给您,明天一上班就送过来。”
  医生短暂地思索了一秒,对着收费室喊,“梅,等会儿我拿现金给你,单子我放这儿,一会儿给你。”说完转身走进配药室,配了药出来,让小春在椅子上坐好。
  金福真连连道谢,帮着小春把裤子掀开,却看到小春的腰上一大块青紫,一直蔓延到臀部。
  “啧啧啧,摔的吗?”医生问,小春不说话,金福真却震惊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块青紫,今天他们在外面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医生捏了捏,找准位置扎进去,又把药包好,拿给金福真。
  “一天三次,饭后吃。明天要拿钱来哈。你这个,孩子要看好嘛,那么大的淤青,要个把星期才能好了。真的是。”他一边摇头,一边走进病房里,去看输液的病人去了。
  金福真带着小春往回走,心里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她问小春:“这里,怎么弄的?”
  小春不说话。
  “跌跤了?哎哟这样,跌跤了?”她边比划边问。
  小春还是不说话。
  “谁打你了吗?嘿嘿嘿这样,用拳头打你吗?”
  看着她比划打人的动作,小春哇一声哭了。
  一阵愤怒冲上头顶,她拉着小春往回赶,一到家,她一把拉起躺着的老酉,怒问:“你把她怎么了?你打她了?”
  老酉被她拽得歪坐着,说,“不是我,别人打的。”
  “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别人打的,你不会拦着吗?”她声音略带哭腔,还有一丝颤抖。
  “她,她,我把她带回来算好的了你知不知道,她用砖头,把人家的车砸了,钱哪儿去了?你还问钱哪儿去了,被她!”老酉站起来,拎住小春的衣领,“被这个祖宗败完了!还问我钱哪儿去了!”说完甩开小春。
  金福真过来抱住小春,抱在怀里安抚,不再和老酉说话,只是把小春哄睡下,紧紧地抱着她。
十二章 家人 (下)
  把好的东西打碎给你看,这就是造物主的乐趣。你无能为力,你挥拳反击,击到的,只是一团软软的空气。
  第二天,金福真强硬地要把小春留下,留在自己身边,不让她出去。老酉和她对峙了一会儿,突然嘿嘿地怪笑几声,“行,我也不出去了,在家里看着她。来,小春,过来。”
  小春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他身边,“今天咱们来修个椅子,在家里一起玩,好不好?”
  小春拍拍手,像是很高兴,金福真思量了一下,收拾收拾赶紧去上班。
  走到昨天那个路口,吸粪车又来了,却没有在工作,围挡也没有围起来。她打量了两眼,急着过马路。
  “诶!诶!”
  有人喊她,她一回头,是粪车上那个师傅。她小跑过去,“对不住你哈,我今天,没带现金,那个,你晚上8点钟还在这儿吗?或者,或者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回头给你送去!”
  唐爱军挠挠头,一时不知道该搭什么话,金福真却着急上班了,“我得去上班,要迟到了。你,这样吧,我在前面,味好恰连锁店,我在后厨,叫邹莉莉。你有空过来找我拿好吗?”
  没等他回话,她急匆匆就走了。
  唐爱军看着匆匆跑开的背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自言自语,“你是哑巴吗?一句话不会讲?”
  晚上7:30,他到味好恰连锁店门口,一个很年轻的小妹妹和他说,“对不起啊先生,我们没有菜了,快打烊了,您明天再来吧。”
  他怯怯地问,“那个,邹莉莉在吗?”
  “邹莉莉吗?”
  一被反问,他有点慌,“是,是叫邹莉莉吗?”
  小妹妹噗嗤一声笑了,跑进后厨喊了几声。
  他不知所措地等在原地,活了好一会儿,却听到有人在身后问,“是你找我吗?”
  看到来人是他,金福真在围裙上擦擦手,“哎呦,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会现在来,你等着啊,我给你拿钱去。”
  唐爱军终于鼓起了勇气,说,“不是,我不是来要钱的。你有空吗?我想......我想和你吃晚饭!”
  小妹妹听到了,大概明白怎么回事,“莉莉姐,去呗,去呗”,后厨几个姐姐出来看热闹,也在一边起哄,“去呗莉莉,你去呗,我们来收洗就行了”。
  看着大家起哄,金福真有点心慌,把围裙放在座椅上,带上包和他一起走了。
  唐爱军的脸黝黑中有点发红,金福真更是红得不行,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她心里真是纳闷,这个人说要和自己吃晚饭,又不说去哪儿吃,就这么走着,要走哪儿去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只是傻乎乎地在自己身后跟着,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有一点开心,又有一点担心。
  “先去趟诊所行吗?”
  “tຊ哎!哎!行,行!”
  金福真看他傻愣愣的,干脆什么也不管了,直直往前走,去诊所把钱还了。
  从诊所出来,男人还傻乎乎地在门口等着,她终于忍不住了,“你要和我吃饭,总要告诉我吃什么吧?”
  唐爱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是是是,我,我,你爱吃什么?”
  “就这附近吧,随便什么都行。”
  “那,那,吃火锅吗?”
  “太贵了”,她连连摆手。
  “不贵,不贵,我请客。”他拘谨地摩擦着双手,生怕对方不答应。
  金福真却歪着头看着他,笑了,点点头,同意了。
  在火锅店,两个人只是默默地吃饭,谁也想不到聊什么。火锅的热气热腾腾地熏着脸,金福真整个人处在一种飘乎乎的氛围中。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某种自由和舒适,像之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平常且自由的普通人。
  她好珍惜这一刻的平静和平常,一个男人坐在对面,木讷地给自己捞锅里的食物,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认识她,她只是一个,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和一个平常的男人约会的女人。这让她感到舒适。
  然而辛德瑞拉的华服会在午夜变为灰烬,晚饭过后,这一切似乎就要结束了。唐爱军买了单,两人又默默无言走出火锅店。
  她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我要回家了,你呢?”
  “我,我送你。”
  “不用,就在前面,城中村里......我家挺破,挺小的,就不叫你去了。”
  “我,我家在那边”,他指一指远处,“我,我......”
  “什么?”
  “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她笑了,笑起来两团肉挤在眼睛下面,看起来很喜庆。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最好不要,我......我很忙”
  “哦哦哦,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结果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每天都来,来了也不做什么,就是叫她吃晚饭,或者给她带晚饭,或者给她带水果,有一次还带了一块小小的阿华田蛋糕。
  每一次他来,几个老姐妹都要调侃她一番,一直到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到来,从调侃变成了“莉莉,他来啦!”
  很奇怪,他话很少,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两个人在一起,时常就是默默地吃饭,默默地走路,默默地站在树下看雪,默默地在路口告别。但是金福真的心,一天一天,一点一点,被包裹起来了。
  她时常在夜里渴望,渴望这一切都是梦境,渴望明天起来自己真的叫邹莉莉,渴望她是另一个人,渴望他永远不离开。
  她没有去思考过关于爱情的事情,只是本能又单纯地渴望着一种人和人之间宁和的安稳,就像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沉默着,却从不消失。
  她恋爱了,她在一个不能恋爱的时候恋爱了,她自己却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我们很难说清楚爱情是在什么时候产生,好像它是突然从空气中出现的,又好像是在看雪的时候出现的,或者,是肥牛掉进红汤里的那一瞬间,从锅里弹起来的,又或者说,是走路的时候,从天空中飘落到肩膀上的。
  它就是这么来了,默不作声地,温柔地来了。
  老酉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最近她看小春看得没有那么严了,晚上回来得也越来越晚。
  “你找男人了?”老酉在她洗衣服时直接问她。
  她头皮一紧,心里有些慌乱,慌乱中,她瞥到一眼唐爱军给她拿的暖手宝,静静地被抱在小春怀里,她心里长出来一股莫名的勇气,她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是,我找男人了。”
  她已经做好了他会阴阳怪气的准备,没想到他却笑了,像他们初次在烂尾楼吃了一顿好饭的那一天,笑得很真诚,“这是好事,到哪一步了?”
  她有些恍惚,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能这样亲密地互问生活了吗?
  没有,没有这样的时候,从她杀死东子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他们一起埋了邹莉莉的那一天起,他们就不再有什么情谊了。
  她冷漠地转回身,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却依然说,“本来你就是一个自由人,小春和我都没有要求你留下来,做这些事”,他指一指衣服和收拾得整齐的屋子,“你随时可以走,我也随时可以走,小春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你又何必自己往身上揽呢?并没有人这样要求过你,不是吗?”
  她却觉得他在说的都是屁话!
  小春喊她妈妈,他们一起埋了尸,杀了人,这是轻飘飘的“自由人”三个字就能概括的吗?
  他防着她,她也防着他,可他们又不得不紧紧拴在一起,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讽刺的事情了。
  没想到老酉却接着说,“我叫你去工作,让你去找男人,你不愿意吗?你原来怕自己暴露身份,现在你叫邹莉莉,怕什么呢?我知道你对邹莉莉的死耿耿于怀,我可以告诉你,邹莉莉不是我杀的,她自己掉下去的。那天她准备偷我的钱——这钱前几天也没有了,本来是给小春治病用的......”
  她不相信,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老酉接着说道,“我们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萍水相逢,我不会害你,你又何必一直防着我,你怕我害小春?”
  她心头一紧,皱起眉头。
  “我怎么可能会害小春?我要害她,早就害了,何必等着你像现在一样地盯着我?东子抢我之前,你就跟了我好几天了,对吧?”
  她有点心虚了,又开始洗衣服,企图掩饰慌乱。
  “我都知道的,就是懒得说,你也是好心,为小春好,可话说回来,你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叫你妈妈,真就当你是妈妈?她以前叫小夏也叫妈妈,你觉得她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吗?”
  “你......”金福真一时语塞了。
  “既然你找到了男人,咱们好聚好散。只要你不说我们的事......你也不会说的,对吧?说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这句话,老酉的音调又怪异起来,有一点威慑的意味,又像是一种警告。
  她把衣服晾起来,不搭他的话,把唐爱军送给她的保温杯里的水喝完了,和小春一起躺下。
  小春和老酉不见了。
  一觉醒来,发现屋里空空,只剩下她自己的东西了。
  她一瞬间觉得有点解脱的感觉,下一秒却又忍不住地担心起来,小春,他会带着小春上哪儿去呢?
  她匆匆忙忙地检索家里的物品,企图找到一丝丝踪迹证明他们的去处,却什么都没找到。
  天气已经很冷了,小春会受冻吗?她一早上恍恍惚惚,上班时还摔了盘子,被臭骂了一顿。
  晚上唐爱军来,看出来她的恍惚,担心得不行,问她又不说,只能一路跟在她后面。
  她一直心不在焉,竟不知不觉把唐爱军带到了家里。
  看着这个简陋的“家”,他有点不敢相信,现在竟然还有人住在这样的环境里。观察了不到十秒,他麻利地一样一样捡起地上的东西,这是早晨她翻乱了没来得及收拾的。
  看着他忙活,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赶紧上前制止,去抢过东西。
  她充满了愧疚和窘迫,不想让他看到这一面,不想让他走进自己真正的生活,他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不能,也不应该走到这个逼仄、肮脏、阴暗的现实里来。
  慌乱间,两只手却挨到了一起,唐爱军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体温从指尖一瞬间传来,她的手从冰凉渐渐变得温热,暖意从手指蔓延到全身,唐爱军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她委屈极了,窘迫极了,害怕极了,又渴望极了。
  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被一个人这样抱在怀里是什么时候了,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
  她大脑里唯一对于拥抱的记忆,竟然停留在几岁时妈妈抱着自己。
  这一刻的陌生与熟悉,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唐爱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明白不了这么细密曲折的感受,不敢动也不敢松开,只是继续紧紧抱着她。
  哭了好一会儿,她哭累了,抬起双手,环抱在他的腰上。
  没有婚礼,没有亲朋,没有好友,在唐爱军不大的两居室里,他们一起做了一盆啤酒鸭,吃了晚饭,就算在一块儿过日子了。
  唐爱军的家在一个很老的小区里,四楼,却比当初和程明一起的家要干净、温馨许多。唐爱军五大三粗,家务却整理得紧紧有条。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过去,她也没有问过他的,两个人就像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安静地生活在一起。
  唐爱军真的很会疼人,有点笨拙,但很会疼人。他每一天,除了加班,都会去接她下班,两个人又是慢慢走回家,只是不再一前一后,而是紧紧牵着手。
  这是金福真一生中tຊ,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逃亡开始以后,她曾几次感觉到温暖,第一次是在山上的小屋里,用一个破桶泡了热水脚,第二次,是遇到小春,她环抱着自己喊妈妈,第三次,就是现在。
  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也会和店里的老姐妹们聊天了,大多是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她还会,去菜市场慢慢地、细细地挑选一些实惠的,新鲜的菜品,回家做给唐爱军吃。
  同样是做饭,心甘情愿去做,和不得不做,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她是快乐的,在厨房摘菜也好,在他刷马桶的时候在旁边和他聊天也好,和他一起看会儿电视也好,两个人在家附近散散步也好,她都是快乐的。
  她的容颜再度发生了改变,冬天接近尾声时,她的脸盘子充盈起来,换了一个精神的短发,每天都穿着干净的、合身的衣服。
  唐爱军的改变更是令人惊讶,他的眉头舒展了,背直直的,显得更挺拔了。洁城公司的同事们惊讶于他的变化,时常猜测他大概是有女人了。
  他和公司同事关系一般般,大家对“刑满出狱”“提前释放”还是充满了警惕和闲言碎语。
  唐爱军坐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原来当过兵,复员以后在高新区一家芯片厂做保卫科的科长,可偏偏有一回,他吃烧烤时遇到几个混子骚扰邻桌的几个学生,他上前干预了一下,谁知混子气急了,几人打了一架。
  本来也没什么,双方都挂了彩,各回各家就完了。谁能想到,其中一个混子有凝血功能障碍,回家半夜就死了。
  唐爱军就莫名其妙地成了过失杀人,被判了10年,因为表现好,减刑3年。
  可毕竟是7年啊,他的世界整整缺了7年,这7年里,座机变成了手机,网络开始渐渐覆盖生活,老母亲死了,他什么也不会,也没有兄弟姐妹,只能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社会,重新慢慢学。
  好在原来的老战友,在洁城公司当个小领导,给他担保,让他以劳务派遣的方式,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开吸粪车,掏粪,一干就是两年多。
  但是他现在很满意,很满意,很满意。他很幸福。他不知道幸福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每天都赶着去接邹莉莉,他就很快乐。
  这种快乐比任何事物都有意义,它像武侠小说里的真气,像志异小说里的道行,像这本小说里所有让你感到舒适的部分,慢慢地滋养着他。
  如果他和她是两只小鸟,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巢里,他们是多么希望这个巢稳固一点,再稳固一点。
  老酉却再度出现了。
  那一天,雪后的阳光特别刺眼,金福真从家里慢慢往店里走,还没走到店里,就看到老酉站在电杆那里,双手揣在袖子里。他穿得比往常更多了,一层叠着一层,一件套着一件。
  老酉也看到她了,她现在,像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了,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羽绒外套,清秀的面庞,干净的鞋子。她像是从来没有过前几年流浪的经历一样,体面地站在他面前。
  某一个瞬间,看着改头换面迎面走来的金福真,老酉心里产生了一种嫉妒。凭什么?凭什么都是泥里长出来的垃圾,你却能靠一张偷来的身份证活得像个人样。
  他看到她身后不远处拿着一个饭盒小跑着过来的男人,嘴角露出怪异的微笑,他高高地举起手来,对着她招手,大声喊:“喂,金福真!这边!”
  她愣住了。
  老酉看热闹似的,依旧靠在电杆上,看着金福真和跑到身边的男人都站在了原地。
  “莉莉,他,他是在叫你吗?”唐爱军充满了困惑。
  她慌极了,问,“你怎么来了?”
  “你忘记拿饭了”
  “好,我拿好了,你快去上班吧”
  她尽量不去看老酉,又给唐爱军整理了一下围巾。
  唐爱军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老酉,满头问号地往回走。
  看到他慢慢走远,她才着急地上前来,“你干什么!”带着一点质问,带着一点愤怒。
  “哟,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男人。”
  “你想干什么?”带着一点狐疑,一点防备。
  “你有钱吗?”
  “要钱干什么?”
  “有点事”
  “什么事?”
  “小春......”
  “你在骗我对吗?小春什么事也没有,你就是想用小春要挟我对吗?”
  “就算是吧。你有钱吗?”老酉表情没有一丝丝变化,那么坦然那么笃定。“要不我去和你男人借也行”。
  金福真把身上都翻了个遍,翻出来96块6毛,连着硬币一起塞给了老酉。
  “不够”
  “什么?”
  “我说,不够。要8千。”
  “我哪儿来那么多钱?”
  “你自己想办法”
  “你......”
  “要么我就去和你男人借。他在洁城公司,最少有4千块钱一个月吧?”
  “你闭嘴!”
  “你回去凑一凑,过两天我再来”,老酉稀松平常地扔下一句话,悠闲地过马路走了。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突然发疯一样地冲上去,拉住老酉的衣服,“小春呢?小春呢?”
  老酉被她拉扯得差点跌倒,却仍是面不改色。
  “我问你,小春呢?”
  他干脆坐在地上,整理起衣服来了,“你先回去凑钱吧”。
  “你把小春给我,我来照顾,我来养,我会凑钱给你,但你要把小春给我!”
  “先凑钱再说吧”老酉站起来,又把手揣了起来,淡定地说。
  “你......”金福真正欲骂他,只见一个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在老酉的脸上。
  是唐爱军。
  他还想继续,金福真拼命抱住他,“别管他,爱军,别管他了!”
  老酉站起来,吐了一口血水,对她笑了一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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