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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已完结

《盐祸沈亭山》小说讲述了盐祸沈亭山的故事,希望本书能缓解大家的烦恼,保持好心情:

状态:已完结   作者:   15.06万字更新:2024-03-07 10: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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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祸沈亭山》小说讲述了盐祸沈亭山的故事,希望本书能缓解大家的烦恼,保持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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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17章 免费试读

第17章

  那人没有转过身来,他身材瘦削,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生机的黑袍幽灵。
  “怎么,那个臭娘们要杀的人没杀成?”
  “是的。”沈亭山小心翼翼地回答,心里却想起阿莺所说的话,不禁在心里暗自揣度,难不成这‘臭娘们’指的就是崔娘?
  “我就知道。”黑袍怪人声音非常柔和,却没有任何感情,“我们可以帮忙,不过,这个人毕竟是知县,让那个臭娘们再加一百金。”
  知县?
  陈脊听到这话,双目圆睁,心中暗惊,“那不就是我吗?有人要……买凶杀我?”
  他这样想着,脚不自主地朝沈亭山挪近了一步。
  沈亭山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只是瞬间,他又快速恢复平静,淡然道:“好的。”
  “姓李的怎么没来?”黑袍怪人问。
  “老大先去躲几天风头。”
  黑袍怪人冷笑。
  他完全明白李执事这个人的能力和来历。这世道,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想要在社会上站稳脚跟,除了要贪婪,还必须要不怕死。
  可惜了,李执事虽有前者,却做不到后者。
  黑袍怪人一挥手,赌桌上的牌九顿时如灵动的蝴蝶般腾空而起,再落下时已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钱十贯会意,对陈脊和沈亭山道:“请。”
  月缺,雾稀。
  从财神庙逃离出来的陈脊,喘息声沉重且剧烈,小声嘟囔道:“发财与死亡,果然是这世上紧紧相连的两个东西。”说着,又扭头看向沈亭山,“你刚听到了么,李执事居然……居然想杀我。可是,可是没有人偷袭过我呀。”
  沈亭山思忖了一阵,缓缓开口:“问题的关键不是李执事想杀你,而是有个女人雇佣了李执事来杀你。”
  “臭娘们……”陈脊默默复述道:“‘他以为自己替崔娘杀了几个人……’难道是崔娘要杀我?可我根本不认识她啊。”
  沈亭山皱眉沉思,仔细回想起自从来到山阴发生的一切,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道:“你记不记得出殡那日你落水?”
  “落水……”
  经沈亭山这么一提醒,陈脊这才恍然大悟。那日他确实五内俱焚不假,但求死之心并不强烈。突然落水,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守灵多日未眠再加上连受打击,一时失智所致。如今想来,那日李执事确实一直站在自己身侧,更重要的是,陈脊记得,他当时一直在左右摇晃自己。原来,李执事是借着叫他回神的名义,想趁机杀死他。
  陈脊惊恐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又道:“可后来他没有再动手,说明那时你已经不需要死了,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用死了呢,你活着对谁有好处呢?”
  这话虽是沈亭山的推测之言,但陈脊听来却觉得怪异。
  “我……就非得死呗?”
  沈亭山回过神来,看着陈脊笑出声,没头没尾道:“不用谢哈。”
  “谢你什么?”
  “谢谢我无意中的救命之恩啊,若不是我及时出手相救,你现在呀,已经投胎了。”
  陈脊恍然大悟,忙躬身行礼,“沈兄说得极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
  陈脊还没说完,沈亭山人已跑出去数丈,“你可饶了我吧。”
  陈脊笑着追他道:“你别跑呀,我还没谢完呢!”
  这条路李执事曾走过多次。
  上次来便是为了找黑袍怪人帮自己杀了陈脊。
  可惜,听到买的是知县的命,黑袍怪人并未答应。
  其实,当初那人找他商议将陈脊推入水中时,李执事也是不答应的。
  但当那人许诺他三十两金的时候,他心动了。
  人活千年总要死,树长万年劈柴烧。人这一辈子,死后烧再多的纸,做再多的法事也不过是个仪式。死了便是死了,手不能动口不能言,都不如活着时尽情享受。
  在他眼中,世间唯有钱财可靠。你就观那人死后,富家豪门的灵堂庄重典雅,哀悼者满堂哭泣,而那穷苦者,连用草席裹尸都是奢侈。不过,那富家豪门的子孙究竟有多少真心实意,又有多少别有用心?挤兑出的眼泪还不是为了多分些家产,博个孝名?所谓真心换真心,不过是利益捆绑的虚伪表象。就如儿时依赖母亲,也只是贪图那一口奶水罢了。
  他认定,活着就要有钱,而只要有钱你就能得到所有人的青眼,就算是金凤楼的崔娘也得对你奴颜婢膝。
  他去金凤楼已许多次了,可崔娘从不愿见他。
  初遇那日,他正抬棺沿着沙浦河慢行,崔娘轻装一舸,翩然而至。只见她身穿石绿轻绡,云鬟半亸,侧着身子在船头斜斜坐着,微风轻拂,水波荡漾。她用纤手红指戏弄着风,软软笑着,光正打在巧手拂过,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自那以后,他时常想起这位佳人,也打问到她是金凤楼的名姬崔娘。
  他曾多次去偷瞧过崔娘,每当他看到权贵显要明来暗往时,便心怀幽愤。尤其是盐法御史李永安,好几次,他都亲眼见他彻夜留宿在崔娘屋中。
  他因而暗自发誓,等拿到这三十两金,倒要看看崔娘还能装什么清高,婊子罢了。
  崔娘是否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还自当别论,至少此刻她对腰缠万贯的盐商会首马荣是鄙夷的。
  回想起前夜发生的事情,崔娘依旧觉得一阵恶心。
  当听说官府有人到金凤楼询案的事情后,崔娘决定还是要亲自来官衙一趟。有些事,她必须和府衙说个明白。
  她在官衙一直等到三更天,期间孙文鹏多次来找她询话,可她始终保持缄默。
  除了陈脊和沈亭山,她不愿向其tຊ他人透露半个字。
  在这世间,不是所有穿着官服的人都是良善之辈。勿以衣冠论英雄,应识人心辨善恶。
  她就这般恬静地坐在花厅,更深露重,只有几口淡茶和天上的明月与她作伴。她的神态瞧不出急躁也没有愤怒,整个人就像没有任何情绪似的。
  甚至,当她苦等的沈亭山和陈脊匆匆赶来时,她也是从容地站起来,然后恭敬行礼,柔和而平静地说道:“奴家乃是金凤楼崔娘。今日知县大人到楼里寻我,我因事外出不曾见着大人。回楼后,经人提醒,心下愧疚不安,便来叨扰。大人有何事询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脊道:“我等去寻你乃是为了李执事失踪一案。”
  他话音刚落,便走到桌案后的椅上坐定,并示意沈亭山和崔娘也坐下。差役连忙将三人的茶杯倒满。
  “前夜,李执事是否与你、马荣、阿莺四人一同在金凤楼饮酒?”沈亭山问。
  崔娘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愁容,“这事想来阿莺已向二位大人禀明,她所说的都没错。”
  “你且将所知详细说来,剩下的我与陈知县自有判断。”
  “说起来,在我们那种烟花之地,倒也不算甚大事。只是这马荣委实没了规矩。”
  除了盐法御史李永安,崔娘一向不接客。纵使接客,也大多是有学问、顾身份的人,待人文雅,不会胡来。再者,她的一手箜篌绝技,别说在山阴难寻,纵使整个两浙两淮都难寻可以和她媲美的人。因此,来寻她的也大多是那些懂音律的雅士,他们通常不会借着酒劲来胡闹。
  那夜,崔娘原本不愿意应马荣邀约的。怎奈鸨妈千求万求,说马荣豪掷百金邀她相陪,且还有阿莺与李执事在,耍不来混。听了这话,崔娘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她和阿莺随着鸨妈进了三楼的右上房,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马荣,一个是李执事。
  这令崔娘感到有些奇怪,因为马荣向来只点阿莺的花牌,不知为何今日却偏叫了她。李执事则一向是盯着她,今日却偏偏叫了阿莺。更奇怪的是,素来为了阿莺争风吃醋的马荣,今日看起来并不生气,相反,他和李执事提盏共饮,好不痛快。
  不过那天,李执事常低着头,面沉如水。他虽叫了阿莺作陪,却无精打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开始,房里的气氛还算融洽。崔娘弹箜篌,阿莺则陪两人饮酒。可酒至半酣,马荣便犯起浑来,他一把抓起酒杯,狠狠掷到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崔娘,毫无征兆地将她紧紧抱住。
  崔娘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大声质问:“马会首还请自重,再这般无礼,我便喊人了!”
  然而马荣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嘟囔着:“我要干什么?我来这种地方还能干什么?”
  这时,阿莺气得脸涨得通红,她站起来拉扯着马荣,斥骂道:“马荣!你——你当着我的面勾搭别的女人!”
  马荣见状,狠狠给了阿莺一巴掌,阿莺一下就倒在地上。
  三人顿时混作一团,让李执事大大意外。他就直愣愣坐在哪里,没有上前帮任何一方,任凭三人混战,只是呆呆看着。幸而外头的龟公听到响动,带着打手赶了进来,连求带哄,才将三人各自分开。
  随后,龟公又低声劝着,让崔娘接着拿酒的名义赶紧离开了房间。
  沈亭山和陈脊二人听了崔娘的描述,大体上与阿莺所述相同。但关于李执事当时的反应,二人却是各执一词。阿莺认为李执事当天对她有所图谋,控制了她并试图留宿。然而崔娘却说李执事当天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在独自喝酒并没有参与到混战中。
  这两人所述究竟孰真孰假,亦或是两人都在说谎?这些疑问在沈亭山和陈脊的脑海中盘旋,他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揭开这个谜团。
  沈亭山忙问:“你出去拿酒时屋里还有什么人,拿酒后你又可有再回去?”
  崔娘说道:“龟公领我走了之后,打手还留在里头安抚马荣。阿莺和李执事也还留在里面。”
  “龟公没有带阿莺离开?”
  崔娘摇了摇头,“我当时我心神未定,也没太在意她为何不走,总之她是留在里面了。后来我再回去的时候,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先在外头听听情况。我只听到了阿莺还在唱曲,李执事和马荣说得很少,听起来是醉了,我这才进屋。”
  “进屋后是什么情况?”
  “李执事已经醉趴倒在桌上,马荣也差不多了,不停在敲头抹脸。我见阿莺状态也不好,便喊来马荣的小厮,叫他将马荣带回去。”
  “那李执事呢?”
  “我本来想让龟公将他带走,但阿莺说交给她处理便好。我当时想着毕竟是她的客人,由她送走也是对的,没有多想便回房了。”
  沈亭山问道:“可是,据阿莺所说,后头李执事又留宿了。”
  他说得很是隐晦,但崔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轻嘬了一口茶,叹口气道:“可能是李执事后来又酒醒犯浑了吧,若我当时留个心眼,阿莺也不会......”
  “你与她关系如何?”
  崔娘轻笑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将她认作同病相怜的朋友,至于她怎么看我......我不知。”
  沈亭山觉得崔娘说话坦荡,又问道:“她嫉妒你?”
  崔娘笑道:“如果这是她告诉你的?如果她说是,那便是吧。我确实比她优秀,她嫉妒便嫉妒吧,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她与马荣关系如何?她又是否真的......心悦马荣?”
  崔娘低头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只要对方承诺救我们脱离苦海,我们便会将他当救命稻草般捉着。至于这是救命的恩情还是感情,也不重要。”
  沈亭山呷了一口茶,手扶桌案,接着问道:“那日的打手和龟公是谁?”
  崔娘答道:“龟公是六哥,打手戴着面具,我不认得。”
  “戴着面具?”陈脊问。
  “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行当,为了防止官府找上门来,经常都呆着面具。我与他们并不相熟,他们是何人与我而言不重要,我也从不打听。”
  陈脊疑惑地凝着眉,没头脑的来了一句:“样样都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虽然这事与案情无关,但他确实感兴趣。
  崔娘看着陈脊,浅笑道:“什么都不重要,包括我自个也是不重要的。”
  崔娘再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茶杯。
  沈亭山轻声道:“要问的我们已经问完了,你且回去。这段时间莫要随意走动,我们有事会再唤你。”
  沈亭山和陈脊将崔娘送走后,已近天光,两人也没了睡意,索性携茶具坐到院中。
  山阴的风,闷热又携裹着海的腥味。沈亭山深深一嗅,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耳边传来阵阵浪声,人也忽然变得渺小。
  他不由自主地自语道:“包括我自个也是不重要的……”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他的心弦,开始理解起其中的深意。
  人行于天地之间,犹如浮潜于深渊。这一路上,或遇暴雨,或遇巨浪,你恐惧这些挑战,于是拼了命的往岸上游去。可当你真的上了岸,又往往会发现自己终究属于大海。于是你又奋力想回到海中,再次经历挑战,似乎永无尽头。
  “如果世间万物永远没有尽头,那么当下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陈脊“啊”的一声愣住,疑惑道:“你说什么?”
  沈亭山看着陈脊迷茫的眼神,郑重其事道:“你说我们破了这个案子还会有下一个案子。既然案子是永无止境的,那我们破眼下这个案子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还受冤人一个清白。”
  “可永远有受冤枉的人,这个世界也永远没有清白的时候。”
  “那就能破一桩案子是一桩,能帮一个人是一个人。”
  沈亭山笑道:“你倒是脚踏实地。”
  陈脊笑着为沈亭山添茶,道:“我倒是看明白了,我与你的大不同在哪。”
  沈亭山问道:“哦?说来听听。”
  陈脊解释道:“我这个人呢,有一件事便做好一件事,有十件事便做好十件事。只管埋头苦干,不论好坏不论原由,也从不多想。而你呢,有一件事便要做十件事,即使没事也要自己生出十件事来。你做事做人都喜欢刨根问底,总想在一事之中寻出千丝万缕的关联,探寻其背后的原因。你之前与我说‘有趣’一事,我就在想,有句话特别适合你,叫‘洞见幽微,察其深意’,你通过观察他人,反思自己,这种智慧非我所及。”
  沈亭山笑着与陈脊碰杯:“所以我总喜欢与你论些书里没有的tຊ歪理。”
  陈脊道:“往好听了说,你这是‘禅性’,往坏了说便是‘邪性’。不过,我倒是蛮羡慕你的,我想令尊令堂应当是非常尊重你的人,他们给予你好的生活条件,也放纵你的自由。”
  沈亭山笑道:“那你可误会那老头儿了。他呀,从小管我极为严苛,只是他越是管我,我便越是放肆,如今才养成了这般无所畏惧的模样。”
  陈脊疑惑道:“那如果有朝一日,你也面临些选择,无法完全随心所想,那你会怎么办呢?”
  沈亭山顿了顿,说道:“我又不是神仙。人呢,没有到那一步是不会知道自己会怎么做的。我只是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因为困扰而做出令自己后悔之事。”
  陈脊道:“我见你凡事通透,难道也有看不开的时候?”
  沈亭山笑道:“当然。我之所以能看透许多事,是因为这些事并未发生在我身上。人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一切,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又是否真能如旁观者那般冷静呢?就比如李氏那般,若我也身处她那样的境地,也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何事来。”
  “所以,这就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沈亭山笑道,“没事总想着劝人干嘛,人,先顾好自己个才重要?”
  陈脊反问道:“你刚还说自己不重要呢,这会子又重要了。”
  沈亭山道:“我现在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了。”
  陈脊疑惑地摇摇头,“什么?”
  沈亭山笑道:“救你的性命最重要。”
  陈脊道:“我的?”
  “为了你这条命,咱们也得把这个案子查清楚。我想我们得去金凤楼找找六爷和那名打手,李执事的家我们也得去一趟了。”
  “好,你陪我去。”

......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17章 试读结束。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18章 免费试读

第18章

  陈脊和沈亭山在小摊草草吃了碗甜豆腐脑后,再次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凤楼。
  金凤楼内,一夜笙歌刚刚结束,这座雕栏画栋的楼显得格外静谧、高雅。它静静地矗立于闹市之中,此刻反而散发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犹如空中楼阁那般。
  陈脊站在门口,感叹道:“这样清清净净的多好,昨夜那般嘈杂的曲声反而让人头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腿准备从正门进入。
  沈亭山却一把将他拉住道:“呆子,眼下里头的人都在睡觉,我们.......”沈亭山看向陈脊,挑了挑眉,“你知道吗,有一种查案的方式叫做暗访。”
  “你又要!”陈脊立刻压住了声音,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满,“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找事!”
  沈亭山憨笑道:“你想想看,崔娘和阿莺各执一词,这龟公打手也不见得会说实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回到那三楼的右上房去瞧瞧。”
  “这都过了好几日了,纵然有什么痕迹也被清理掉了。”
  沈亭山摇摇头,继续劝道:“此言差矣,三楼右上房是金凤楼最金贵的厢房,向来只招待顶级名士,来往的人极少。我们也许还有机会看到那些未被清除的证据。”
  陈脊咬咬牙,眼神坚定,“行吧,我跟你去。”
  沈亭山看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带你上战场,瞧你紧张的。”
  两人说笑着,从后门潜入金凤楼。果然如沈亭山所料,金凤楼内空寂寂的,四下无人,他们很顺利地就摸进了厢房。
  陈脊一进门便惊讶地轻声叫了出来,“没想到此处竟然如此奢华。”
  但见室内精致的屏风、猩红的地毯、精致的古玩,轻纱薄雾,金玉雕琢,真真是个人间逍遥窟。
  沈亭山笑道:“若有朝一日你去京都,我带你去那翠云楼看看,那才是你不敢想象的地界。”
  陈脊吓得连连摆手:“你可别消遣我,还是赶紧看看有没有线索,速战速决的好。”
  两人说着,便在屋内轻声细语地查看起来。金凤楼位于沙浦河畔,从这间房的窗户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见府衙后门,连带着陈脊父亲身前所居的小院也能瞧得见。
  房里虽陈设颇多,却打扫得纤尘不染,连案上的香炉也都换上了不曾焚过的新香,想来是随时备着等候新的客人。
  陈脊查看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扭头看向沈亭山,却发现他不见了。直到躬身往地上看去,才发现他趴在桌椅下头查看,恰好被桌帘遮住了身影。
  陈脊低声问道:“你趴这做什么?”
  沈亭山将陈脊身子拉得更低,指着地上一小处泥土,向他说道:“你看。”
  陈脊仔细辨了半日,回道:“这红泥倒是特殊,城里也没有哪处是这样的地。”
  沈亭山道:“这土质比较黏,保水性很好。山阴靠河,岸边的土都是比较松散,应该是不容易保持水分的才是。你再看,这土里似乎还有些笋壳毛刺。”
  “笋壳毛刺?竹林的土倒是粘腻,保水性好的土质。”
  “山阴可有哪里的竹林是这种红泥?上次我们去刘大那,好像也不是这种红泥。”
  陈脊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灵光一闪,兴奋道:“城外的坟地!那里的土便是这种红泥。”
  “坟地?”沈亭山囔囔道:“那这土就应该是李执事留下的才是。”
  陈脊叹气道:“还以为发现什么线索呢。”
  沈亭山笑道:“查案最忌心急,再仔细看看。”
  沈亭山从桌椅下探出头,又进到屏风后的内室附近查看。
  内室是供客人宿下的地方。不过,沈亭山记得阿莺提起过,这右上房很少直接让客人留宿。若客人宿下,通常是去姑娘的屋里。现在看来,内室果然没有像外面那样经常打扫,给人一种久未有人的感觉。
  雕花梨木床放置在内室中央,床上面铺着柔软的锦被和绣花枕头。床头旁立着一个衣桁,沈亭山用手轻抚,奇怪的是,衣桁右边的灰尘很厚,而左边却很干净。
  他又来到梳妆台前,站在铜镜前沉思了许久。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的问题。
  他将陈脊唤到镜前,问道:“你看看这镜子。”
  陈脊呆呆看着,“怎么了?你仪容规整,风度翩翩,很好啊。”
  沈亭山摇了摇头,“不好。”
  “哪不好了?”陈脊笑道:“轮到我说你了,我们查案呀,最忌草木皆兵。”
  沈亭山又自顾自呆立了一会,忽然“啊”得一声,指着梳妆台,对陈脊道:“你坐到镜前。”
  “我坐下来干嘛?”陈脊嘴上问着,身体却很顺从地半信半疑坐了下来。
  沈亭山又“啊”得一声,笑道:“原来怪在这里!”
  陈脊忙问:“什么?”
  沈亭山解释道:“你瞧,你坐下来了,这镜子却照不见你了。”
  陈脊这才发现,镜子摆放的角度往上了一些,站着的人能照得见,坐下的人反而倒看不太见了。
  “这倒是奇了,姑娘梳妆的镜子不照姑娘。”
  沈亭山听了这话又趴到地上,他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终于在衣桁旁找到了与外头桌椅下一样的红泥。
  “不对,这里头有问题。”
  陈脊问道:“你有线索了?”
  沈亭山凝眉道:“无论是阿莺还是崔娘,都不曾提到有人进过这内室,那这红泥是从何而来的呢。”
  陈脊疑惑道:“是哦,一般进这内室便是要留宿。可阿莺说李执事是去他房里休息的。崔娘没提起倒也正常,毕竟她中途离开过一次。”
  “此事必有蹊跷,”沈亭山将手里的红泥轻轻地拍干净,接着说道:“走吧,我们去找六爷和那个蒙面打手再问问看。”
  关于六爷的情况,沈亭山和陈脊来之前已找人打探过。
  成为龟公之前,六爷其实是金凤楼南苑的一名小官。所谓南苑就是男娼馆,而小官便是男妓。
  他十岁便被贱卖至此,孤苦伶仃更无处可逃。如若不从就会遭到龟公的皮鞭虐待,轻者皮开肉绽,重者伤残致命。
  夏日,六爷偶尔会卷起袖子和裤脚,你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身上遍布的伤痕。听说,这些伤痕是在他一次次逃走又被抓回来后,鸨妈将他套入装了猫的麻袋里挠出来的。
  这种猫刑是妓馆里最常用的。人装在麻袋里,行刑的人在外头用皮鞭抽打麻袋里的数十只猫,猫发起疯来,皮鞭很快就能染上血。
  这样的血黏在皮鞭上最是难洗。就像此刻,六爷在水井边已经洗了半个时辰了,还不曾洗净。
  年老色衰后,他从小官变成了龟公,这猫刑也成了他的最爱。
  这不,他刚刚给一个准备逃走的娃娃行完刑,心情正是畅快的时候。他一边洗着皮鞭,嘴里头还唱着年轻时自己写的曲。
  这曲子唱的是他不算美好的一生,年轻时觉得切合心境,现在唱来,六爷却觉得有些伤风悲秋,矫揉造作了。
  曲声悠扬,沈亭山和陈脊走tຊ到了他的身旁,却不忍打断。
  两人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唱毕,六爷才扭过头看向他们,盈盈笑道:“许多年了,好久没人愿意听我唱曲了。”
  沈亭山笑着称赞道:“你的曲子很好。”
  六爷冷笑了一下,自嘲般说道:“是这曲子好还是曲子里唱的人好?曲子里的人过得可不算好。”
  沈亭山正色道:“都好。无论如何,活着就很好。”
  六爷闻言微怔,仔细打量起沈陈二人,不多时便反应了过来,躬身行礼道:“不知是陈大人和沈大人来了,失敬。”
  陈脊好奇道:“你认识我们?”
  六爷笑道:“两位大人昨夜便来过这,纵使昨夜不认识,今日也该认识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皮鞭放下,又打了桶水将双手洗净,恭敬道:“两位大人是要问李执事失踪一事吧,我们去院中坐下谈。”
  三人坐定后,六爷开口道:“那日,马荣和李执事都喝醉了。我进屋里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老实。”
  陈脊打断他的话,确认道:“你是说,李执事和马荣都不老实?”
  六爷点点头,肯定道:“是呀,马荣追着崔娘跑,李执事又将阿莺圈得紧紧的。她们两人也是吓坏了,又是叫又是喊的。我看阿莺还挨了巴掌,脸颊都是红的。”
  沈亭山和陈脊对视了一眼,显然当晚的故事又出现了第三个版本。而六爷这一版,可以称得上是二人的集合版。
  沈亭山问道:“你和打手进去后,又做了什么?”
  六爷道:“自然是将他们劝开。要我说,这马荣也醉得忒厉害了些,山阴谁不知道崔娘是李御史的人,他也敢碰?我进去后,就借着拿酒的名义把崔娘带了出去。崔娘叫我将李执事带走,我心想他是客人,总不好开口叫他。于是,我就想将阿莺带走,可她却不愿意。我想了想,许是因为马荣的缘故,就没强求。我又怕她受欺负,就让打手留在了里面。”
  “崔娘想带走李执事?而且是阿莺不愿意跟你走的?”陈脊听得有些发懵,这口供与阿莺、崔娘所说的又有出入了。他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打手就出来了,我问他里头的情况,他没回应我,扭头就走了,走得又快又飘,我当时还骂他是不是撞了邪。”
  沈亭山听出了异样,连忙问道:“这打手是谁?”
  六爷摇头道:“不知道,他们日常就在金凤楼四周蹲着,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也大多带着面具,除了常联络的几个人,其他人大多是不识的。”
  这样一来,查案就更加麻烦了。
  沈亭山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李执事便是青偃帮的头,你带着打手进去,李执事能听你?”
  六爷眼神有些飘忽,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们进去也只是客气地将他们劝开,再说,阿莺不是还在里头嘛。”
  “再后来呢,李执事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概丑时初刻吧,他走的时候我正和其他几个龟公在门后打骨牌,大家都能作证。”
  “他是从阿莺房里离开的?马荣又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们离开时人可清醒?”
  六爷摇摇头道:“李执事从哪离开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将崔娘带离了房间就一直在大厅忙活。李执事离开时人是清醒的,马荣就不清醒了,他被小厮扶着走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沈亭山追问道:“你适才还说李执事喝多了不老实,这会又说他清醒了?”
  六爷尴尬笑道:“酒醒了呗,咱这的客人,哪个不是醉了醒,醒了又醉。”
  沈亭山:“李执事离开时可带着东西?”
  六爷不消细想,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带了!老大一个包裹呢。”
  “你记得这么清楚?”陈脊问道。
  六爷笑道:“当然!我那日还打趣他,我说你这包裹里莫不是装了钱,拿出些给我们哥几个下赌。”
  “想必他没有理你吧。”沈亭山笑着摇摇头。
  六爷瞪大了眼睛,赞叹道:“我滴个乖乖,不愧是大人,一猜一个准。他确实没有理我,还加快脚步跑了哩。”
  陈脊和沈亭山互相看了一眼,想问的都已问完,准备离开。六爷突然又叫住两人,补充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沈亭山闻言立刻站定了脚步,正色道:“一切你看到的听到的,不管有没有用,都要如实禀告。”
  “那天李执事是带着纱笠走的,我还问他,大晚上带这个作甚,他说要去码头,遮风用。”
  “戴纱笠?去码头?”
  六爷颔首道:“嗯,不过别的我就没有多问了。”
  沈亭山点头致谢后,便领着陈脊急匆匆离开。
  陈脊跨上驴背,问道:“去码头?”
  沈亭山笑道:“不去找马荣吗?”
  陈脊将头一撇,努着嘴道:“你都说了,我只是呆,并不笨。那马荣本身行动就不干净,我们去问,少不得还是听他说胡话。与其这样,不如先去码头看看情况。”
  沈亭山欣慰道:“那你觉得这个六爷怎么样?那晚的事到他这可是第三个版本了。”
  陈脊叹道:“今日从妓馆逃跑的人,本该要被卖了,准备生祭配冥婚的。六爷看似对她用了刑,实际上是在救她啊。”
  “所以,你觉得他说得话更可信?”
  陈脊摇摇头,“不是你说的吗,一切都要讲究证据。我们去找尹涛?”
  沈亭山嗯了一声,道:“他的通关记录应该也调查完了。”
  果然,沈陈二人刚到码头便撞见尹涛驾马刚从巡检司衙门出来。
  尹涛瞧见他二人来了,忙旋身下马,跑过来回道:“属下正要去找两位大人,没想到两位大人竟亲自来了。”
  陈脊道:“闲话不说,情况如何?”
  “我去查了关隘的通关记录,李执事于前夜往临水县方向去了。可是我连夜去了临水县,暂时还没找到他的踪迹,恐怕他已经逃出山阴躲了起来。”
  沈亭山问道:“临水县的通关记录可有记载?”
  尹涛面露难色道:“没有。但属下查了,临水县四周小路繁多,且大多没设关卡。想来李执事就是看中了临水县这个漏洞才会逃往那里的。”
  “你就如此笃定李执事逃走了?”沈亭山狐疑道。
  尹涛低下头,尴尬地说道:“属下也是根据巡检司衙门的通关记录猜测的。”
  沈亭山正色道:“可据我所知,李执事幼时是逃荒到山阴的,按理说,他是流民,根本没有户籍。没有户籍,拿不到路引,走官道码头的话,根本出不了山阴。”
  陈脊问道:“昨日码头的关隘记录是怎么回事,谁负责这个事。”
  尹涛咬了咬唇,请罪道:“是属下失职,竟没有察觉此事。我这就去将负责此事的差役捉来。”
  沈陈二人步入衙门大厅静候,不多时尹涛已将人提了来。
  他左手将差役提起,随手扔到了陈脊面前,“说吧!”
  “各位大人,那姓李的执事是我放过关的,记录都在这呢。”
  被尹涛抓来的差役颤巍巍地将记录递出,沈亭山伸手接过后未看,递给陈脊,“请堂尊过目。”
  记录确实写得清楚,陈脊仔细观其字迹也没有后补或者修改过的痕迹。
  他向沈亭山点点头,沈亭山当下会意,又对差役问道:“那李执事并无户籍,那他是凭何路引过关的?你倒是与我说说。”
  差役:“没……没有路引……”
  “没有路引就敢放人过关!”沈亭山忽然加重了语气。
  差役一下懵了,跪在地上发抖,想不出辩驳的话来。
  沈亭山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差役怔了一下:“大人请问。”
  “过关时李执事是何装束?身上可带了东西?”
  差役低头沉思了一会,支支吾吾道:“深灰色长袍……戴着纱笠。身上……身上没有东西。”
  “身上没有东西……”陈脊低声嘟囔着,头又疼了起来。
  “这么说你并未见到他的面容?”沈亭山问。
  “大人饶命!”差役顿时叩地乞道:“夜里码头风沙大,我心想戴纱笠也正常,就没有......没有认真核查。”
  “你!”陈脊此刻如鲠在喉,想要说些什么又憋了回去。
  沈亭山接着问道:“你可有看见他的手?”
  “手?”差役回忆道:“有,那日他登船时险些摔倒,我扶了他一把。”
  “他手上可有老茧?”
  “虎口有,其他地方......好像没有。”
  “身量,年纪如何?”
  “身量大概六尺,年纪三十上下。”
  沈亭山不禁微微凝眉。他本来疑心此人头戴纱笠恐怕并非李执事本人,可若差役描述属实,那么这人也并非李氏口中所说的“黄柳生”,难不成此案还有第三人?
  沈亭山又向尹涛问道:“那李执事住在何处你可知道?tຊ”
  尹涛道:“我现在去查。”
  陈脊止住他:“不必查了,我知道。他替我父亲置办丧仪,我曾去过他家中,在中街柳条湖附近。”
  “中街?”尹涛惊叹道:“中街可是整个城镇的中心地带,左右四邻非富即贵。”
  沈亭山对陈脊道:“我们先去看看情况。”说着又转头看向尹涛:“这个差役交给你处置。”
  尹涛领了命后,沈陈二人又急匆匆赶往中街李执事家中。

......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18章 试读结束。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19章 免费试读

第19章

  一把大锁将李执事的家锁得死死,好在沈亭山还有溜门撬锁的本领。
  陈脊称叹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沈亭山摸了摸鼻子,作沉思状,随后一本正经说道:“好像没有,我是无所不能的。”
  陈脊啐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倒真开起染坊来了。”
  沈亭山将门推开,大摇大摆走在前头,朗声道:“你这人有趣。不承认我无所不能,又非要称赞我有什么不会的。我告诉你,我就算是孙猴子也有那飞不出的五指山。”
  陈脊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跟着沈亭山进了屋。
  李执事的家不大,但屋中的陈设可谓尽奢华之能事,房中挂有不少名家字画,几案上的花口瓶插着的并非鲜花,而是精美的金银编圈牡丹,柜上的杯盘壶盏也均是上品,与金凤楼的厢房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脊扫视了一圈,疑惑道:“我上次来这还不是这样的呀。”
  沈亭山拿起一个缠枝纹青花瓷瓶,笑道:“这些东西成色尚新,看来他是最近刚发得大财。”
  “你看,”陈脊从柜中搜出一份地契,“他几日前还购置了新的房产。”
  “一个刚购置了房产的人……你想想,会是什么人?”
  陈脊想了片刻,说道:“短期内不会远行,在本地能站稳脚跟。”
  “等等!”沈亭山在柜中翻寻,又看到了一张卖房契,两张房契比较,竟是同一个地方。
  “这李执事......刚买的房子又卖了?而且,还是亏本出售。”陈脊看着沈亭山,眉头紧皱。
  “再找找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随后,沈陈二人又陆续在房中找到了许多当票,根据这些当票所示,李执事几乎在短短的二天内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看来这屋里剩下的都是带不走的东西。”
  “或者,是这些东西还不够值钱。”沈亭山挑挑眉,接着说道:“他一个小小的执事,纵使靠着盐荒发了大财,也不会富裕到这种地步。”
  沈亭山说着,又从祭拜的香炉中捡到一角尚未完全燃尽的信纸。
  沈亭山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可以辨认出是一个“杀”字,“也许,他是在这赚的钱。”
  陈脊闻声凑过来看,这字迹让他觉得有些古怪,“这字迹……”
  沈亭山顿了顿,说道:“这字迹有些眼熟,你想得起来吗?”
  陈脊凝眉忖思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确实见过,可记不得是何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陆庠生的字,也不是崔娘的字。”
  沈亭山笑道:“可以吖,你什么时候见过崔娘的字迹了?”
  陈脊挠了挠头,憨笑道:“昨夜在金凤楼,我瞧见中央舞台后头挂着一幅蝶戏图,落款就是崔娘。”
  陈脊说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钻入卧房,在李执事的衣橱中一阵搜查。
  “你看!”陈脊叫来沈亭山,“他贵重的衣服和丧行行服都留在这,倒是平日里我见他穿过的几件朴素的衣服不在。”
  “你有什么猜想?”沈亭山鼓励陈脊大胆说出来。
  陈脊咽了咽口水,满脸不自信的说道,“他应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所以着急换了钱财。但路上又不想引人注目,所以只带了朴素的衣衫。我如今安然无恙,说明李执事并非从我这笔交易中获利。他能有这许多钱,想必就与那张纸条有关。”陈脊说着加重了语气,“另有人雇佣他杀害其他目标。不过,这个‘其他目标’是谁,是否与裴荻和皮三儿有所关联,尚且无法断言。”
  沈亭山眼睛里闪烁着赞许,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先把这字拿着,”说着又将纸小心装入阴阳葫芦里,“一个‘杀’字,不管与这案子有没有关系,反正不是好事。”
  陈脊没有立时接话,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沈亭山的葫芦,半晌,吞吞吐吐道:“我能喝你一口酒吗?”
  沈亭山微怔了一下,笑道:“想喝你就直接拿去,莫说一口,便是与你痛饮十坛又如何?”
  陈脊伸手接过沈亭山递来的葫芦,神色有些尴尬地呷了一口,“一口就够了,还要查案呢。”
  沈亭山察觉出陈脊的异样,歪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陈脊低下头,心虚地眨了眨眼,慢吞吞道:“这案子......真的能查出真相吗?”
  沈亭山抿了抿嘴,直起身子,将陈脊拉到桌旁坐下,语气深沉地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担忧。李执事这案本就难破,何况他还牵扯着裴荻案和皮三儿案。从盐商会到药行又到打行,从私盐贩子到官场贪腐,确实纷繁。”
  “这幕后之人......如果是......是不能查的呢?”
  沈亭山闻言,紧绷的脸忽然松了下来,笑道:“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
  陈脊顿了顿,这话让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不能查的是什么?好像......就算背后之人是陛下也没有什么不能查的。
  沈亭山接着说道:“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究竟谁是李执事的同伙。”
  “你也是这么想的?”
  沈亭山笑道:“怎么,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吗?”
  陈脊顿时羞红了耳朵,“没有,你肯定是比我聪明。”
  “关于这个同伙你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选?”
  陈脊这次没有犹豫,而是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会不会是四时药堂?”
  “也有可能”沈亭山站起来环顾了一圈李执事的家,“金凤楼三个证人三种说法,打手不知所踪,跟踪的差役也横死路中。目前来说,六爷的证词还稍微可信一些,毕竟关于包袱一事应当是真的。码头那人身上没有包袱,若他真是李执事,不可能舍弃掉这些金钱。那他是谁,真正的李执事又在哪里......”
  “眼下看来真是毫无头绪。”
  “还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看看。”
  “哪里?”
  “丧行。”沈亭山拍了拍陈脊的肩膀,说道:“如果调查陷入困境,就从案中人的来处查起。”
  “你是想查查李执事八年前的事情?”
  沈亭山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径直走出了李执事家中。
  陈脊忙跟着跑了出去,在后头追着道:“欸,你走之前帮他把锁锁回去!”
  沈亭山像是没听到似的往驴背上一跨,打趣般笑道:“你慢慢锁吧,我可走了。”说着,便驾驴而去。
  陈脊跺了跺脚,“哎呀”一声,一边着急忙慌地锁着锁,一边高声喊道:“你等等我呀!”
  赵十一已在云渡桥下的小茶馆里等了半日。
  他紧紧地盯着四时药堂门口进出的船只,并用笔在纸上不停地画着。
  “二十包一船,两个时辰三船,半日便运了六船。”赵十一低声嘟囔着,“以目前得病人数来算,根本要不了这么多药材。”
  他的心思全在那些药材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小二已经提着茶壶走到了他的身边。
  小二轻声唤道:“客官,您的茶。”
  但赵十一太过专注,不小心碰到了小二手中的茶壶。滚烫的茶水泼洒在他的本子上,他惊起,急忙擦拭。
  小二见赵十一脸色阴郁,吓得连声道歉:“客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赵十一面色素来如此,实际上他并不生气,只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着冷漠与疏离。
  说到疏离,赵十一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沈亭山做这个事情,明明此事与验尸毫不相干。
  正常来说,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他向来是不做的。
  他忽然想起师父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冰常饮,心难凉”。
  然而,赵十一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动了恻隐之心。
  “我现在所做,不过是义庄里死者验尸多出的一些杂事罢了,与其他的毫无关系。”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着,眼神却一刻不肯离开四时药堂。
  孙文鹏与周轩在四时药堂门口并肩站在,两人有说有笑地看着往来不息的劳工,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今日这趟运完就算好了?”孙文鹏问道。
  “对,”周轩将手里的运输记录簿递给孙文鹏,“大人请看,加上这些就全了。”
  孙文鹏满意地点了点头,故意提高声调道:“这次疫病能够彻底解决,多亏了你们药行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四时药堂!等今日事毕,我就上tຊ禀堂尊,对各位进行嘉奖!”
  码头的劳工们听到这话,忙齐声谢道:“多谢大人!大人英明!”
  人声鼎沸中,周轩附耳对孙文鹏低声说道:“门前事杂,大人请移步内堂稍坐。”
  孙文鹏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同时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扫视了几眼,确定没有第三只眼睛后,才浅笑着随周轩进了屋。
  赵十一见二人离开,立即收起纸笔,结了茶水钱,三步并作两步往劳工处快走而去。
  他步伐很是急促,像是赶着去做什么大事。只见他突然故意一个踉跄,几乎跌入水中。好在一名劳工眼疾手快,迅速出手一把将他捞了上来。
  赵十一连声道谢。
  劳工赤着膀子,满头大汗,却不见丝毫疲惫,朗声笑道:“顺手的事!”
  赵十一再次拜道:“委实不好意思,扰了你们搬货。”
  劳工用力将肩上的两包麻袋往上顶了顶,以脚代手,摆了摆脚,笑道:“打扰不了。”
  赵十一继续纠缠道:“不如......我帮你们搬一会,全当感谢了。”
  左右几个劳工闻言纷纷扭头看向赵十一,他们默契地发出笑声,脸上都带着轻蔑和嘲笑,明显都瞧不上赵十一瘦弱的书生体格。
  赵十一并不争辩,而是干脆上手扒拉起劳工肩上的麻袋,那麻袋比他的头还高出一大截。劳工越是呵退他,赵十一越是上前纠缠。他们胡搅蛮缠一阵,那麻袋终于不堪重力掉到地上。
  麻袋口打开,出乎意料的是,袋里装得竟真的都是药材。
  劳工愤怒地推搡着呆立在原地的赵十一,“你这臭小子故意的是不是!”
  劳工怒喝着,一把揪住赵十一的衣裳,赵十一的脖颈被领口紧紧勒住,顿时憋得涨红了脸。他的眼神逐渐溃散,船沿爬着的小黄虫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也在看他的笑话。
  其他劳工见状连忙上前劝阻,“大柱子,别冲动!孙县丞还在里头呢!”
  大柱子瞧瞧屋内,又瞧瞧赵十一,咬着牙恶狠狠道:“算你小子走运!”
  说着一把就将赵十一扔到了岸上,赵十一吃痛哎呦得叫出声,心里暗叹不该多管沈亭山的闲事,老腰都摔断真是不值。
  他站起身来灰溜溜地离开岸边,眼神又再次落在那只不怀好意的小黄虫上。
  满是药材的船舱又怎么会有这种小黄虫?
  赵十一一瘸一拐地走着,身后又传来一声呵斥。他尚且来不及自叹倒霉已经被人用力推开几丈远。
  他定神看去,原来是丧行的人抬着棺材浩浩荡荡从医馆出来。
  赵十一原本也不觉奇怪,药堂与丧行素来是有合作的。
  人在医馆还未断气,亲属便会提前叫来丧行的人,无论是回家设灵还是送去祠堂,中间这段路都得由丧行的人来‘引灵’,若是不行这个礼,死者的灵魂便会四处飘荡,亲属后头再做任何法事,死者也都享受不到功德的庇护。
  可眼前这个队伍却有些许奇怪。
  一次性抬出十几口棺材,药堂可不是义庄,才不会让尸体久留。
  赵十一不禁暗叹,“若不是有鬼,便是谁家倒了血霉,竟一口气死了十来号人。”
  赵十一怔怔地看着丧行的人,忽然想到丧行与李执事密切相关,不知眼前的古怪是否与此案有关,或许能从这找到什么突破口。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与他无关,刚刚与劳工的纠缠已超过义庄验尸应该做的事情,眼下如果再去跟踪丧行,那更是过了。
  他前挪后移,一阵挣扎,最终说服自己,“或许,这些棺材与多出来的药材有关?如果是这样,我也算仍在查义庄之事。”
  这样想着,赵十一不动声色地混到队伍的最后头,他虽不善演戏,可阴郁的脸色看着倒像真的悲伤到极点。
  这队伍在城中绕了许多地方,路线既不像去祠堂,也不像去城外坟地。整个队伍就在城里头闲逛,都不曾在谁家驻足。
  赵十一刚被那一摔,身体本就不适,此刻跟着走了这小半个时辰更觉头晕眼花。他抬眼看着日头,日渐落西山却仍火热,橙黄的光斜斜洒在高楼的垂脊,赵十一这才惊觉,自己走了半日好似都是绕着这金凤楼和沙浦河在走。
  正当他犹豫是否要继续跟下去时,鼓楼传来钟声,已是日入时分。
  伴着钟声,一名身着丧服的童子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他跑到队伍最前头,给执事递了张纸条,执事收了当即迎风焚掉,清香点起,随后高声唱道:“起!”
  执事从手里用铁盆装着的米里握出三小搓高高向天上抛去,一时队伍里鼓乐齐鸣,哀声遍地,亲属纷纷跪到岸边,赵十一见状,也忙跟着跪下。
  与此同时,沙埔河上缓缓驶来几只船只,船上一群丧服装扮的人停到岸边,非常利落地将这十几口棺材抬到船上。
  执事又唱到:“归!”
  孝子们举着灵幡迎着风,呼唤着死者,船也拔锚动了起来。
  赵十一仔细观察船行的方向,透过飘扬的纸钱和寒风中的哀声,目的地应是城外坟地。
  这目的地并不奇怪,但此种送葬的方式他却不曾见过。
  他凑到同在末尾的亲属旁,低声打听道:“这习俗倒是与我们以前不同。”
  亲属低着头,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道:“这事咱都不懂,听执事的就是。听说这是京城传来的,走了这俗,下辈子也跟着富贵。”
  赵十一听了不置可否,虽然事情有些怪异,但他又挑不出错处。
  他跟着亲属静静地跪在岸边,目送船队越行越远。
  待船队消失在视线之外,执事转过身对众亲属道:“法事已毕,各位安心。过往若云烟,儿孙自有福。”
  众亲属纷纷感谢着散去。赵十一未免惹人怀疑,也默默跟着人群钻进巷子中想要离开。
  谁知刚进到巷口,前方就出现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挡住了去路。赵十一忐忑地看向这几个壮汉,只见他们手里都拿着长棍,看起来绝非善类。
  赵十一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强装淡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头沿着墙壁缓缓走动,心里祈祷着这几个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能躲过一劫。
  可惜,他的想法注定要落空。
  那几个人见他要走,登时就冲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棍,厉声恐吓道:“小子,你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说吧,是要断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赵十一闻言大骇,心中暗叹不妙。然而,他仍努力保持镇定, 脸上装出无辜的样子,竭力辩解道:“各位大哥怕是认错人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这几人闻言互相看了看,然后放肆大笑道:“老子才不管你看没看到,反正有人放话要卸了你。我看你这腿走路也不太灵光,不如我就替你做了这个主,废了这条腿就罢了!”

......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19章 试读结束。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0章 免费试读

第20章

  山阴的丧行,是由城里头从事殡葬行业的诸多人士共同组织起来的。这里头,不仅有负责做法事的执事,还有坟地的管理,以及各大纸扎铺的铺主。除此之外,负责宴席、吹丧、代哭的更是人数众多。
  与其他行当不同的是,丧行没有自己的行首。说到底,白事总是伴随着种种忌讳,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头头。
  丧行的议事厅设在城东,行中所有事物众人都此处商议讨论。而这个位置的选择,也是基于一种阴阳相生的道理,与向西方往生极乐相比,东方是生命的象征,万物相生相克,取东角多少可抵些煞气。
  沈亭山和陈脊刚踏进丧行的议事厅,就感受到了此处的诸多讲究。
  梁上悬挂的是橙黄的葫芦以及红线缠着的两贯铜钱,正门被一扇屏风挡住风水,再往里看便是西方三圣相,让人看了止不住升起一阵深深的敬畏和拘谨。
  两人环顾整个议事厅,厅里头除了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厮外,并无他人。沈陈二人一阵打听,才知道原来四时药堂今日有一场重要的丧事,行里坐镇的几个老师傅都齐齐去了那里。
  沈陈二人听了本要告辞,却无意间瞥见内堂的功德捐献榜,其中一个名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黄柳生?”陈脊惊讶地跑到功德榜前,他闭上眼睛又使劲睁开,深怕自己看错了字眼,如此反复多次后,终于确信就是这三个字无疑。
  沈亭山也走到了石刻的功德榜前,“丙戌年六月......不就是八年前吗?”他带着疑惑将打扫的小厮拉到跟前,恭敬地询问道:“小兄弟,这功德榜上的捐赠不知可有记录?”
  小厮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脸上颇有戒备,“自然是有的,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亭山向陈脊眼神示意,陈脊心领神会,昂首说道:“吾乃山阴知县,这位是沈大人,他问你什么,你需明白回话。”
  那小厮听后不仅未tຊ露惧色,反而放声大笑,“瞧你俩这模样,你们若是官府的人,我便是天皇老子!”
  沈亭山二人面露尴尬,彼此对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为了查案,二人已许久不曾洗漱,不仅头发散乱,连胡渣也不曾剃干净。
  若非为了查案,陈脊真是羞于自证。他从怀中取出腰牌,满脸通红地递了出去。
  小厮见了腰牌,这才信了两人的话,立即肃然起敬,急忙伏地磕头,“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大人恕罪!”
  陈脊将他扶起,道:“闲话休提,你速速道来。”
  小厮如实说道:“这议事厅是八年前由功德榜上的善心人士合资建成的。凡是捐赠,哪个人什么时候捐了多少银子都是记录在册的。”
  沈亭山问道:“这册子现在何处?领我们去瞧瞧。”
  小厮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我们这行有规矩。所有大小捐赠册子,都封存着放在佛堂之中,每日佛经诵念庇护着善人们。不过......”
  “不过什么?”陈脊问道。
  “不过,这八年间议事厅已经多次修缮,丧行前后也募捐过不下百次。如今这些册子已累了十几个大柜子。年初,吴老曾说要组织整理,但最后也无疾而终。现在这些册子堆放杂乱,一时间要准确找出八年前的记录并不容易啊。”
  沈亭山听后微微一笑:“这你别管,只要东西在,就是找个十天半月,我们也能找得出来。”
  陈脊附和道:“正是。线索送到眼前,岂有因难而退的道理,你领我们去便是。”
  小厮拗不过二人,只得领命引他们向后堂走去。曲折回廊中,沈亭山与陈脊紧随其后,心中各自忧喜交加。
  与前厅相比,后堂显得雅正了许多。除了供养的地藏王菩萨,便是这一排排的书架。
  沈亭山和陈脊互相打了打气,便左右分工,各自搜寻起来。
  这样一查已是过了半日。直到前厅各种纷杂的声音传来,才打破了两人沉浸在搜寻中的宁静。他们回过神来,发现原来已是子时。
  “前厅如此吵扰想是几个老师傅回来了,我们要不先看看去?”
  沈亭山颔首同意。
  当他们走进前厅时,却被眼前怖人的景象惊住。
  只见大堂中央放着一具担架,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难识,一条腿上满是鲜血,像是被人残忍地活活打断。
  沈亭山凝视着他,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他走进一看,不禁大骇。
  这不是赵十一吗!
  沈亭山顿时心跳如擂,不敢置信。
  陈脊注意到异样,也走上前来,看到赵十一的惨状,他的眼神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
  两人赶忙一同俯身查看他的伤势,赵十一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觉察。
  大堂中的其他人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子,满眼都是疑惑。其中一人忍不住高声问道:“你们是谁?在此处作甚?这人你们认识?”
  陈脊来不及解释,直接问道:“这人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者扶着长须,慢悠悠道:“我们做完法事在回来的路上捡的,看他气若游丝,想来命不久矣,带回来正准备送去义庄。”
  沈亭山没有注意两人的对话,而是专注于查看赵十一的伤势。他发现赵十一胸膛微微起伏,颈脉尚在颤动,虽然微弱却仍有生命迹象。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至少人还活着。
  “他还活着,快请郎中!”沈亭山见老者气度不凡,应当是丧行里说得上话的人,因此又看向他说道:“这是陈知县,伤者是公门之人,你们务必将他救活!”
  老者闻言,嘴唇微颤,尽量保持沉着的神色,向其他人命令道:“快!去四时药堂将周大夫请来。”
  “慢着!”陈脊抢在沈亭山的前面说道:“别叫周轩,去其他药堂请大夫。”
  老者不解道:“大人......这周轩就是镇上最好的大夫了,请其他人......这?”
  不等他说完,沈亭山高声呵斥道:“山阴就没有别的大夫了吗!还不快去!”
  老者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但迅速恢复恭敬的神色,按照沈亭山的指示召唤小厮去请大夫。沈亭山和陈脊又招呼了几个小厮,众人合力将赵十一抬到后院软塌暂歇。一时间,屋里的人都忙碌起来,烧热水的、备剪子的、准备换洗衣物的,所有人顿时都忙得脚不沾地。
  老者冷眼看着沈陈二人的调度,心里不禁狐疑起赵十一的身份。他悄然走到角落,低声向一个小厮吩咐去四时药堂报信。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大夫还在后堂紧急救治赵十一。
  老者派出去的小厮来回奔波,匆匆回了话来,老者闻听后不禁面色大变,心中暗叫糟糕!
  原来赵十一无意撞见四时药堂和丧行的秘密,他虽未必知得实情,但周轩担心他将此事告知沈亭山。如果沈陈二人以此为突破口,详加调查,大事就未必瞒得住了。因此周轩才找了打行的人,想悄悄处理掉赵十一。没成想赵十一却偏让丧行捡了回来,好巧不巧,又正好撞上沈陈二人在此,如此更是麻烦。
  小厮将周轩的话原话转述给老者:“周大夫说......说吴老您当真老糊涂了!这种事您还是自己解决吧,我帮不了您了!”
  老者不禁懊悔不已,身为丧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竟然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平白给自己惹了这么个大麻烦。赵十一个人死活不足为道,但若因此误了郑大人的事,恐怕整个丧行都要赔上性命。
  吴老这样想着,再也保持不住沉着的面色,他焦虑地在屋内左右挪步,思来想去,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暗杀赵十一了。
  可是,沈陈二人寸步不离守在屋内,如何才能得手?
  吴老忽然灵光一闪,叫来了白日接待过沈陈二人的小厮,低声询问:“他们来此作甚?”
  小厮惊慌地看着吴老,深恐自己做错事,犹豫着开口:“他们自己来的,不关我事。”接着便一五一十叙述起了白日的事请经过。
  听完小厮的叙述,吴老心中逐渐有了对策。
  他快步走至后堂书架前,这些册子对他人来说或许繁杂,但在他眼中却条理清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从浩瀚册海中搜寻到了沈陈二人想要的记录。
  吴老端详了册子后,确认不会泄露任何信息,便将册子揣入怀中,又到隔壁去寻沈陈二人。
  沈亭山和陈脊此刻正焦虑地紧盯治疗情况,眼看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染红了端出去,陈脊的心就止不住狂跳。
  他焦急地对沈亭山说道:“他一定会活下去的对不对?”
  沈亭山虽心中也焦虑万分,但面上仍强装淡定,安慰陈脊道:“我查看过伤势,虽重却不致命。”
  “到底是什么人将他害成这样!”陈脊咬着牙,恶狠狠说道,“会不会与案子有关?”
  沈亭山忖思一会,没有立刻开口。
  实际上,当他看到赵十一身受重伤的时候,便已想到这点。自己日前曾唤他紧盯四时药堂的情况,今日他便被打成重伤。只怕是赵十一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发现的东西,四时药堂想杀人灭口。
  为恐陈脊再添烦恼,沈亭山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同陈脊说明,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陈脊刚要回话,吴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听闻两位大人今日在搜寻功德簿的记录,都怪手下的人无知,竟平白浪费大人们的时间。记录册我已找了出来,就在前厅,二位大人挪步,我详细向你们说来。”
  陈脊心怀疑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斩钉截铁道:“此事不急,等赵十一醒来再说。”
  吴老见沈亭山态度坚决,又再次游说道:“我听小厮说两位大人找了半日,想来此事也很是紧急,赵先生这一时半会恐还不能成事,大人不如先处理他事。再说,此处有大夫和小厮丫鬟在,很是妥当。”
  陈脊被说动了心,向沈亭山道:“要不你去吧,我留在这里。”
  沈亭山犹豫了一阵,终是颔首同意,向陈脊嘱咐几句后便随吴老走了。
  临走时,吴老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沈亭山留心看了一眼,吴老解释道:“夜深了风凉,莫吹到病人。”
  如果说一开始沈亭山只是心存疑虑,那么现在他已是深信不疑。他心中暗自思量:“吴老将我支走必有蹊跷。”
  想到此处,沈亭山伸手拦住吴老关门的动作,微笑着说道:“且慢。我想了想,这样的大事你应当与陈知县禀告才是。我若随你去了,反倒越矩。”
  吴老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却仍然笑道:“您说得对,那我再去喊陈知县,咱们一道。”
  沈亭山转身回到屋内,正色道tຊ:“不必了,陈知县与你一道去,我留在此处便是。”
  吴老想进屋去追沈亭山,又恐他生疑,无奈之下只好说:“那就听从沈大人的安排。”
  不多时,沈亭山便换了陈脊出来。吴老虽心有不甘,少不得还是恭敬领着陈脊出去。他心里只盼望打行的人能够多些手段,莫叫沈亭山这老狐狸给捉住。
  沈亭山自知并非老狐狸,充其量只是个小狐狸。每每想起父亲的智慧与手段,沈亭山都觉得自己修行尚浅,仍需在深山老林中多多探寻。想来也是,纵横官场三十余载的人,又岂是他这个二十几岁的稚子能够比肩的?
  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赵十一,沈亭山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那时,父亲护航回来,被匪徒一刀正中心脏,鲜血如注。当他被抬进家门时,母亲惊恐万分。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妇人,形象尽失地瘫软在地上,多亏丫鬟们架着才勉强走到了父亲的床前。
  年幼的沈亭山当时就躲在门后,也如今日这般呆呆看着屋中人来人往。
  说实话,那时他对死亡并没有直观的感受。或者说,他不认为一向英勇的父亲会就这样离开。
  他记得自己被许多人簇拥到床前,大家都叫他,让他喊喊父亲,把他唤醒,可他始终没有叫出声来。有人打他,有人骂他,说他冷血不孝,说小孩子不懂事。那时,他心里想的是,等父亲醒来要让他教自己骑马,还要他陪自己练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喊父亲,喊他做什么呢,父亲不过是睡着了,睡醒了自然会回应。
  所幸,后来父亲终究是挺了过来,依旧可以陪他骑马练剑。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沈亭山开始游历四方,也见证了许多生死离别。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非冷血更非无情。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人往往无法接受现实,表现出的冷漠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当时的否认和逃避,其实是在减轻内心的痛苦,这本就不应该受到指责。
  如今赵十一卧床不起,沈亭山也不敢多想。他只能想到等他醒来,自己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何人加害于他。说到底,若不是自己托他办事,他大抵也不必经此一难。
  这样的忐忑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当大夫长吁一口气从床沿站起时,沈亭山迫切地想要走向前去,却发现自己竟然呆立在原地,双腿已是麻了。
  沈亭山费力地挪到大夫身边,不等他开口询问,大夫便躬身回话道:“暂时活了。”
  “活了便是活了,什么叫暂时?”
  “能不能醒来还看他个人造化,若是今夜醒不过来......”
  “现在还能做什么?”
  “等。”
  “只能空等?”
  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生死一线。”
  沈亭山再说不出话来,他越过屋中众人,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赵十一,不禁感叹:“赵十一呀赵十一,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大人,您不用替我撑着,我自己能行。”吴老看向替自己扶着梯子的陈脊,略带歉意地说道:“大人真是折煞老朽了。”
  陈脊脸上汗津津的,他仰头看向吴老,问道:“吴老,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没找到吗?”
  吴老无奈地叹道:“我适才找到了就放在这,不知怎的,进去叫一下你们,回来就不见了。”吴老说着,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来,躬身道:“大人,真是抱歉。我可能真的老糊涂了。也许,是被我随手放在了别处。”
  “那......那如何是好?”陈脊焦急问道。
  “要不这样,大人您稍坐吃茶。我再找找别的架子。”
  “哪能干等着,我与你一同找。”陈脊说着便往梯子上爬去,“吴老,你就在底下找吧,高处我来。对了,右手边的两排和左手边的三排我们都寻过,不必再找。”
  吴老表面上憨厚地笑着答应,心里却忍不住暗叹陈脊愚蠢。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这知县大人失足跌落,无论是死是伤,这案子恐怕都查不下去了。

......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0章 试读结束。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1章 免费试读

第21章

  沈亭山将屋内众人全部遣出,只留大夫在外间暂歇,而自己则留在房内照料。
  更深露重,他觉身上凉嗖嗖的,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胸前的衣服。明明衣柔如绸,却仍是牵动了他的胸前的伤口。他吃痛皱眉,低头看去,发现时隔多日,伤口竟再次渗出血来。
  沈亭山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叹:“如此小伤,你竟拖了这么多日都不见痊愈,到底是金贵了。”
  他索性敞开衣物,将葫芦里的烧酒直接倒在伤口上。顿时,他硬挺的脖颈青筋暴起,疼痛难忍,但他紧咬牙关,勉强忍住了呼声。
  这治伤的法子还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游侠教给他的。那汉子行走江湖,从不就医。若是伤了便拿这烧酒浇上一浇,能活着便活着,死了便死了,从不强求。
  汉子与沈亭山很是投缘,现在他也想试试这法子。好赖那好汉也活了四十几岁,沈亭山想自己总不至于就这样死了。
  四下寂静,沈亭山做完这些事后也渐渐有些疲了。不知是不是伤口复发的原因,尽管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可眼皮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耷拉。
  最后,他沉沉地趴在桌上,屋外守了许久的打手终于是现身了。
  这打手虽自认是江湖好汉,不屑使用些偷鸡摸狗之术。但他前两日刚学了一句读书人的话,叫什么“大事小节”的,他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一点迷香可以解决大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想着,他手持利刃从窗户翻身进了屋内,看着毫无反应的沈亭山,显得非常得意。
  他收到的任务原本只是杀一个濒死的人罢了,可眼下,他的目光却被沈亭山腰间的酒葫芦给吸引。
  “这酒葫芦倒是别致。”打手心中暗自赞叹,顺手便从沈亭山的腰间摘来了这个葫芦,“咱萍水相逢,我饶你一命,这个嘛,就当你送我的见面礼了。”
  他小声嘟囔着,打开酒葫芦便贪婪地大口喝了一口,“好家伙,你这人什么来路,竟然有这样的好酒?”打手素来爱酒,如今喝了这样的好酒,更是忍不住连续痛饮了好几口。
  饶是这样,他仍不过瘾,目光又溜溜地转向桌上放着的那份沈亭山不曾动筷的晚膳。
  “上好的牛肉不吃,真真暴殄天物。”
  言罢,他索性坐到了沈亭山的对面,自顾自吃了起来,“一个晕了,一个半死,待老子酒足饭饱了再送你上路。”
  这边打手津津有味地吃着,全然未注意到床上的赵十一已在阎王殿游玩了一圈回来,神魄归位了。
  赵十一艰难地睁开眼来,眼前尚且模糊,却依稀可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口中叼着牛肉,手上拿着啃得只剩骨头的鸡腿。而他旁边,还趴着一个衣着华贵,看起来颇为健硕的年轻公子。
  赵十一没有力气多加思考,只觉自己浑身疼得像散架似的。他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身子重得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
  这时,昏迷前的记忆才慢慢潜回他的脑海。
  他记得自己被一群大汉围困在暗巷之中,他们有动棍子的,有的抡拳头、还有的用脚踢,一招一式都招呼在他身上。起初,他还能感觉到剧痛袭来,但后面痛觉仿佛消失,只觉身上外涌着股股热流。当痛觉、听觉、视觉一样样失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死了。再发生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包括眼前这是哪里,这个大汉又是谁。
  他挣扎着想要开口说话,只觉喉头一阵血腥。
  眼前那人已是吃饱喝足,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刺鼻的臭味。
  他心满意足地笑道:“好了兄弟,我这就来送你上路。黄泉路上别回头,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月光映射下,他手中的匕首冷光熠熠。赵十一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惊呼不妙。
  正当他动身不得,喊叫无能的时候,桌上趴着的贵公子忽然直起身来。
  只见那贵公子拍桌而起,身体轻盈地腾空,打手来不及反应,他双腿已然夹住打手的头,随着一个旋身,打手已被制服在地。
  “你装睡?”打手厉声喝道。
  贵公子冷笑一声,学打手说话的腔调,高声道:“爷爷用迷香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何处撒尿。”
  “他奶奶的!”
  被沈亭山一激怒,打手气得怒目圆瞪。他原本就体格硕大,加上刚吃了酒,身上更是好像有几百斤力气似的,他反手抓住沈亭山的手腕,用力一拧,顿时就挣脱了束缚。
  “既然你要找死,我就送你和床上那个残废一起上路!”
  话音刚落,两人立刻如饿虎扑食般地打成一团。赵十一原本难以分辨二人身份,直到tຊ沈亭山被逼着使出腰间软剑,他这才认了出来,使出全身力气发出声音:“攻他下路。”
  听得赵十一的声音,沈亭山又惊又喜,不过此刻紧迫的局势容不得他多想。
  他迅速转变路数,立即使剑往打手下路攻去。这一变招让打手猝不及防,顿时脚步虚浮,步伐混乱,不多时便落得下风。
  正当胜负即将分晓之际,屋外突然闯进一名小厮,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知县大人出事了!”
  小厮没头没脑地闯入屋中,正好目睹沈亭山和打手激战正酣,惊恐之余,嘴巴大张,连连发出尖叫。
  沈亭山的剑本已逼近打手要害,岂料被这小厮一喊乱了心神。打手见状,连忙趁机翻墙逃脱。沈亭山目光在小厮和赵十一之间来回徘徊,瞬间意识到这恐怕是调虎离山之计,终究没有追赶而去。
  他忍不住啐骂道:“该死!竟让他逃了!”
  赵十一扯着嗓子,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沈亭山收起手中的长剑,走到赵十一床边,温和地笑道:“你还关心我,先看看你自己吧。好不容易活过来,可不能再把小命丢了。”
  赵十一扯着笑脸,想点点头都觉得费力。
  沈亭山见赵十一已无大碍,又扭头朝那名小厮的方向看去,历声喝道:“你鬼叫什么!”
  小厮被刚刚的一幕唬得魂不附体,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连沈亭山的喝问都听不到。
  屋内烛光昏暗,沈亭山见他没有回应,生怕他是被误伤了,忙走近查看。见他年轻又轻,身量又小,便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在他身边蹲下,柔声问道:“你闯入的时候说谁出事了?”
  小厮见着沈亭山,心神这才稍微安定下来,声音颤巍巍地说道:“知......知县大人出事了。”
  “你说什么!”沈亭山闻言大骇:“他在哪里!”
  “在......在内堂,功德厅,和吴老在一块。”
  沈亭山闻言拔腿就要跑,又顾忌赵十一单人在此,怕打手去而复返再行歹事,顿时踌躇在了原地。
  赵十一扶着床沿,轻微直起身子,边咳边道:“你先去吧。这小厮留下,让他们用担架把我抬过去,我也要看看知县大人。”
  沈亭山颔首同意,随后便匆匆向功德厅方向走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哭笑不得。
  原先那如高山般矗立的两三排巨大的书架此刻犹如雪崩,将陈脊和吴老紧紧压在了底下。
  如果说陈脊尚且能够承受这股重压,那么吴老的情况就显得岌岌可危了。
  他被陈脊的身躯所压,脸涨得通红,飘飘美髯也被陈脊的身子压住,扯得头皮都跟着发麻。素来沉稳的吴老此刻再难顾及形象,气愤地对着大堂里忙碌的小厮们斥责道:“快搬啊!我快喘不过气了!”
  陈脊看见沈亭山赶来,面露惊讶,焦急道:“你怎么来了!赵十一呢?”
  沈亭山笑得前仰后合,他蹲到陈脊身边,一边替他搬开压在身上的书籍,一边笑道:“你跟赵十一还真像,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放心吧,他已经醒了。”
  陈脊闻言长叹一口气,又嘱咐道:“你别光顾着搬书,顺便看一眼,看这里面有没有我们要找的册子。”
  “别找了!别找了!你们快点把我挖出来!”吴老气呼呼地喊道,“我知道册子在哪,我想起来了!”
  沈亭山闻言,心知肚明这定然是吴老在背后搞鬼,却故意询问道:“你既知道册子在哪,本应轻松取得,怎么还搞成这样?”
  吴老面露尴色,含糊其辞地解释道:“老朽年岁已高,找的时候竟忽然又记不起册子所在。如今被这些册子压住,反倒是想起来了。”
  陈脊接口道:“想来是我太胖了,那梯子承受不住重量,竟自己塌了。恰好吴老又在梯子底下,到底连累他。”
  沈亭山闻言心下了然,笑道:“原来如此。若不是吴老在底下,只怕你现在非死即伤啊。”
  陈脊叹息道:“我见梯子塌了,连忙扶住了书架,谁知道这书架不稳,竟一同砸了下来。唉,都怪我去扶那一下,不然也伤不到吴老。”
  沈亭山刚要说话,吴老却深怕他继续深挖会知道自己故意撤走梯子的事情,连忙打断道:“知县大人不必自责,能救您一命,我也不枉被压这一着。”
  沈亭山心中泛起一阵冷笑,却并未戳穿吴老的谎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欣赏陈脊的单纯和善良。这种品质或许在仕途上并非好事,却是人生难得的珍宝。
  众人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将陈脊和吴老从“册海”中挖出。赵十一也早就被抬到了大厅,沈亭山留心观察吴老见到赵十一时的神色。他瞬间紧皱的眉头被沈亭山敏锐地捕捉到,这下更加证实了沈亭山的猜想,药行、丧行、打行、盐商会这四者之间必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老瘸着腿,佝偻着腰,从最里面一排书架的底层找到了沈陈二人要的册子。他将册子递给二人,尽管心有不甘,明面上却仍装得恭敬无比。
  沈亭山接过册子后,仍是第一时间递给陈脊。虽然他知道陈脊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沈亭山本人也不觉其重要。然而偏偏就是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虚礼,决定了陈脊这个知县在山阴是否能得到尊重。
  沈亭山想,他总有一天要离开山阴,他不希望忙活这一遭,等自己走后,陈脊的困境仍没有改变。
  陈脊明白沈亭山的好意,他接过册子后,拉了拉沈亭山的袖子,示意他一同查看。
  沈亭山微笑颔首,目光也跟着落到册子上。
  这册上所记,简单清晰,“丙戌年六月二十三日,黄柳生捐赠一百两修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沈亭山看了许久未有头绪,倒是陈脊眉头紧皱,牙关紧咬,他独自忖思了片刻,开口问道:“这册上的内容都是丧行的人自己记录的吗?”
  吴老不知陈脊所问何意,但他心知陈脊不过是个憨货,应该看不出什么问题,便老实回答道:“其他字是丧行的人写的,但姓名都是各个善客自己动笔写的。”
  一旁其他丧行的人附和道:“正是呢,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善客自己写名字才能纳福。”
  这一问陈脊心下已经了然,他抬眼看向沈亭山,沈亭山顿时会意他应当是有所发现,但暂时不便公开。为免丧行的人怀疑,沈亭山装出一副毫无线索的样子,将册子丢还给了吴老,叹息道:“白忙一场,倒是什么线索都没有。”
  吴老信以为真,心中暗喜,面上歉然道:“这事已过了八年,每日善客众多,其他情况我们也无法告知了。”
  沈亭山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先扫视了一圈堂内的丧行众人。除了站在正中回话的吴老之外,适才搭话的是丧行中负责管理公资的老李头。右边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资历,但性情颇为暴躁的赵老,负责一应出殡事物。
  吴老和老李头说话时,沈亭山就瞧见赵老的神色颇为不屑,似乎对这两人有些不满。
  沈亭山心中暗自琢磨了一阵,决定从赵老这里寻找丧行的突破口。
  这样想着,他走到赵老跟前,微微躬身行礼,语气客气地说道:“赵老,可否向你打听些事?”
  赵老在丧行资历虽深,却远不如吴老和老李头受人敬重。他常年被这二人压制,如今沈亭山竟主动寻他说话,还这般恭敬有礼,这让他是又惊又喜。这让本就不善言辞的他,说话一下就结巴了起来,“这......这说的哪门子话,官爷有事要......要问,我自然.......自然都答。”
  吴老见状,急忙抢过话头,道:“大人!有话您还是问我吧,这丧行大小事还是我比较清楚。”
  赵老听了这话,顿时气急败坏,呵斥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在抬棺材的时候,你他娘还没投胎呢!”
  “你!你!”吴老经刚才的“册压”,心脏本就不太舒服,如今被赵老这么一吼更是顿觉气血上涌,眼前都开始犯起金星来。
  一旁的老李头连忙扶着他坐下,指着赵老骂道:“你怎么敢这么和吴老说话,还不速速赔罪!”
  “赔你娘的罪!老子这些年得罪你们的还少吗!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赵老骂得极凶,沈亭山嗅道他应是喝了些黄汤,心中暗喜,更是挑拨道:“这吴老和赵老我看岁数还算相当,倒是李头,你年纪偏小,这么同赵老说话,恐是不妥。”
  赵老“哎呦”一声,顿时大笑出声,“不愧是官家老爷,这说话就比他们这些粗人好听!”
  沈亭山笑道:“我们不妨借一步说话?”
  赵老笑声更朗,“借一步做什么!借十步!不,一百步都借的!”
  沈亭山tຊ看向陈脊,挑了挑眉示意他一同过来。
  陈脊原本愣愣地看着几人这出大戏,被沈亭山一叫,虽不明所以还是赶紧走了过来。吴老和老李头想要再辩,又顾忌陈脊知县的身份,只能生生压下不满,在一旁焦虑地观望。
  若赵老耳朵再灵些,就可以听见吴老二人小声抱怨着:“就不该让他来大厅,应该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好好泡在井水里。”
  沈亭山将赵老引入侧阁,虚掩着门,确认可以看清赵十一状况后,才开口问道:“烦问赵老,您可认得那位姓李的执事?”
  赵老笑道:“怎么不识,这兔崽子还是我引进丧行的。可是这王八羔子忘恩负义啊,现在跟吴老他们打得火热,完全不把我这入行师傅放在眼里头。”
  沈亭山心中暗喜,看来问对人了,忙接着问道:“不知他进丧行之前是做何勾当的?”
  赵老道:“他呀,码头搬货的。我想想是几年前......”赵老说着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七年......哦不对!八年,八年准没错。”
  赵老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酒痴沈亭山知道,他现在不仅没醉,而且还格外清醒。
  “八年前他在码头时可曾出过海?”
  “出过呀!最后一趟海就是跟那个死了的皮三儿一块出的嘛,听说那趟海很是凶险,两人回来后都不敢再干这行。这不,一个改去卖猪肉,一个改做死人生意。”
  “这可有证据?”
  “丧行你随便打听下都知道的。老子当年领他进丧行的时候,他刚没了码头工作,穷得要做乞丐了。要不是老子教他一身本事,他能有今天!”赵老说着,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数典忘祖的狗东西,别叫老子再见着他!”
  沈陈二人闻言,心中顿时明白,先前李氏果真是在撒谎,忙又接着问话,想打听出更多消息来。
  “数典忘祖?此话何意啊?”陈脊问道。
  赵老看向陈脊,因为酒的缘故,眼神开始飘忽了,“他跟吴老那两个狗东西,搞什么船上的流棺,说是京城传来的习俗!呸!老子干了三十四年的活,只知道我们从祖师爷开始就没这规矩!一个个的只管骗人钱财,损了阴德,下辈子做猪做狗才好!”

......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1章 试读结束。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2章 免费试读

第22章

  赵十一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到“流棺”二字,如醍醐灌顶,一下便想明白了自己被袭击的原因。
  他挣扎地坐起身来,竭力往门里伸长脖子,希望引起沈陈二人的注意。
  赵十一无法开口大声喊叫,好在沈亭山一直暗中观察屋外情形,很快便注意到他的异样。
  沈亭山暂停了询问,走到赵十一身旁,见他似有话说,忙俯身附耳。
  “沈大人,那‘流棺’我遇袭之前曾参与了全程,确实古怪。只怕就是因这个原因他们才要杀了我。”
  沈亭山闻言心中大骇,但见吴老和老李头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为恐泄露,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浅笑道:“我知道你身上疼,你且再等等,一会便带你回家。”
  沈亭山用眼角余晖瞥了吴老和老李头一眼,他们见赵十一配合地点了点头,跟着松了一口气。
  沈亭山知晓目的已达,便又返回屋内继续询问。
  “赵老你见多识广,资历又深。这‘流棺’究竟是古怪在何处?”
  “那何止古怪简直就是邪门!”赵老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惊得陈脊连忙做了噤声状,示意他将音量放小。
  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这赵老委实可爱,见了陈脊这动作,声音顿时又小如蚊虫,他将陈脊和沈亭山拉过来围成一圈,悄咪咪说道:“他们将棺材做成两层,下层放尸体,上层放香料和药材。”
  “双层棺材?确实是闻所未闻。”
  听到陈脊的感叹,沈亭山转头看向他,示意他先耐心听下去。
  赵老接着道:“尸体除了包裹厚厚的衣物外,还要填塞耳朵、覆面、裹首、结跗、缚手、套尸,然后在外面再以衾包裹,以绞结扎,严严实实的将尸体包裹起来。上层的香料药材呢,也不知道是啥,重得嘞,说是这么做可以防腐,让尸体百万年不褪成白骨。简直胡说八道!”
  沈亭山暗自思忖了一阵,追问道:“那香料药材可是四时药堂提供?”
  “乖乖,你是真聪明嘞!”赵老笑道:“正是呢,你看今早他们不就去四时药堂抬了十几口棺材出来。我们平常接活,订好的法事也不过收二十两。他们搞这‘流棺’要一百两嘞!人家死了亲人本就可怜,他们还干这坑蒙拐骗的勾当,你们说还有没有良心!”
  “顶好的法事才二十两?”陈脊惊讶地问道:“怎么李执事当时......当时跟我要了八十两。”
  赵老闻言大怒,叫道:“他妈的!原来你就是那个冤大头!这兔崽子早就叫金钱蒙了眼,一心就想拿钱去金凤楼找那个......那个什么娘的臭婊子!我跟你们说,我这徒弟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个什么娘的和李永安才是一对,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想和皇帝老儿抢女人。”
  “李御史?”陈脊顿了顿说道:“我倒是听说过几次他和崔娘的事。”
  “对对对!就叫崔娘!”赵老点头如捣蒜,接着道:“我那日还瞧见李永安的管家来找崔娘呢。”
  “那日?您老再说得具体些。”沈亭山道。
  “我想想......就是河里头死了个差役那日。那日我被衙门派去敛尸,远远瞧见对岸崔娘被李永安的管家引进一艘船里头。我这人敛尸仔细,都得一个时辰才能了事。他们直聊到我完事要走了才出来。”
  陈脊问道:“你确定那是李御史的管家?李御史常年在绍兴府,你怎连他管家都认识,还是隔着对岸认出来的。”
  赵老闻言脸色一愠,怒道:“你是不信我这个老头子!不说了!不说了!”
  沈亭山知这赵老年纪虽大,却是个小儿心性,忙哄道:“赵老,知县大人这哪是不信你,明明是在夸您老眼神好呢!赵老这一恼,可就辜负知县大人一番称赞了。”
  赵老听了果真笑了,赔礼道:“哎呦,原来知县是夸我老头子。实在抱歉,我是个粗人听不太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好赖话。”
  沈亭山笑道:“赵老莫要多礼,还是说说您是如何认出人来的吧。”
  赵老点了点头,接着道:“他那管家原就是山阴人,他老爹老娘都是我料理的后事,怎的不识。再说,他天生秃头又不肯剃光,那脑袋前后有发,中间光溜,跟个长了个毛的鸡蛋似的,这还不好认?”
  赵老想到那管家的样子,不禁大笑出声。陈脊却觉不好,小声道:“不彰人短,不炫己长,赵老还是莫要取笑他了。”
  赵老被扫了兴致,顿时挂脸。
  沈亭山暗自想了一阵,赵老遇到崔娘那日,不正是他和陈脊去金凤楼寻她不着那天吗。崔娘在李执事金凤楼闹事之后见了李永安,又在见完李永安之后主动到县衙问讯,这其中是否有何联系呢?
  关于李永安,沈亭山听父亲提过几次。这李永安与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一派私交甚密,而这郑劼又是太师郭槐的侄儿。这个郑劼仗着舅舅的势力,在两浙两淮为害多时,若是此案关乎郑劼,倒是有些难办了。
  更棘手的是,父亲这清流一派在朝堂与郭槐正打得火热,这时候如果查出郑劼的罪案对父亲倒是有所裨益。只是,若调查有误,只怕反会累及父亲。
  沈亭山这样想着,竟是呆立了许久。陈脊见他半晌没有反应,碰碰他的胳膊,提醒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亭山“哦”的一声,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赵老,接着问道:“李执事如今已失踪多日,您老可知道?”
  “什么?”赵老目光一凛,对这个消息显得颇为惊奇,“这兔崽子叫人寻仇躲起来了?”
  “我们官府正在四处搜寻他,不知您老知不知道他可能躲藏在哪,或者......有什么仇家?”
  “仇家......”赵老像是没有听到沈亭山前面一句话似的,呆呆地不停重复着“仇家”两个字,过了一会,忽然“啊”的回过神来,说道:“他也许久不同我说话了,不过那日我倒是在打铁巷撞见了他和一个人。”
  “谁?”
  “刘......刘什么来着,就是县里头那个做糕点的!”
  “刘大?”陈脊猜测道。
  “对!哎哟你瞧我这脑子,半个人名都记不住。”
  “他们怎么了?”沈亭山追问。
  “我瞧见他和刘大在巷子里吵架,什么当年的事,要了你的命什么的,具体的我听不清,听清了也忘了。”
  沈亭山和陈脊听了都惊得瞪大了双目,他们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刘大竟也掺和在tຊ此事当中。
  沈亭山忙问:“那刘大的来历您可知晓?”
  “刘大啊,他和那兔崽子,还有皮三儿,都是当年码头的旧相识了。”
  陈脊没忍住“啊”地叫出了声,“刘大的糕饼不是祖传的手艺吗?说是从爷爷辈传下来的,百年老铺了!”
  “扯淡!”赵老反驳道:“他爹他爷都是我埋的,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他这手艺明明就是有一次跟船和船客学的。”
  “这么说......刘大也是八年前才转行卖糕饼的吧?”沈亭山猛然回忆起曾在刘大家门上看到的过一个捕鱼者专用的绳扣。想到自己竟漏掉如此重要的信息,不禁懊悔不迭。
  “是的嘞!”赵老大笑道:“我都不想再夸你聪明了,你真的太聪明了。”
  沈亭山像想到什么似的,迅速转了话头:“不知赵老可还记得‘黄柳生’这个人?八年前这大厅建修,他曾捐过一百两银子。”
  赵老皱眉沉思了片刻,慢慢吞吞地开口道:“你说‘黄柳生’我不记得,但是说到一百两,我确实记得。那日他来捐款,是我在接待他。当时捐款的人并不多,他一下就捐了这么多银子,我印象深刻。”
  “哦!”沈亭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追问道:“不知赵老可还记得他的模样?或者他可有说过什么话?”
  赵老摇了摇头,道:“模样不记得了,太久了。不过他那天戴着面具,也看不见长啥模样。至于说过什么话......他隐约记得......他好像说过......赎罪什么的?嗯,应该就是赎罪。”
  “赎罪?”
  赵老点了点头,道:“好像说他辜负了什么人,希望念经回向给故人。”
  沈亭山与陈脊听闻此言后,皆是一脸失望。本以为能得到什么关键的信息,结果还是无甚收获。
  赵老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失望,忽然又开口道:“等等!我又想起来了!那人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陈脊惊讶道:“此话当真?”
  “咋了!又不信我老头子呗。我跟你说,我可不像那个吴老脑子老糊涂了,我记性可是顶顶的好。那人就是个左撇子!”
  陈脊惊讶不已,附到沈亭山耳边,悄声道:“四时药堂袭击你的人,可不就是个左撇子?”
  沈亭山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微微眨了眨眼,示意陈脊稍后再说,又转头看向赵老,接着问道:“赵老您见多识广,如果我们想打听八年前码头的事情,该去找何人询问?”
  “那你可就问对人了,你去找梁爷准没错。”
  “梁爷?”略作沉思,然后嗫嚅道:“你是说那个犯了案,近期刚放出监来的梁宽吗?”
  “可不就是他吗?”
  沈亭山略带疑惑地问:“你认识此人?”
  陈脊颔首道:“此人因盗窃在县衙大牢关了有七八年了,前段时间刚放出监狱。”
  “盗窃?”沈亭山狐疑道:“既然大家尊称他一声爷,应该不至于放下这等罪行吧?”
  “根据卷宗显示,当时是在他家中搜出了些财物,没有失主报官,便只是囫囵判了几年了事。”
  沈亭山凝眉问道:“既然没有失主报官,又是如何判定东西是盗窃而来的呢?”
  “对哦!”陈脊顿时恍然大悟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亭山看着陈脊的模样,略显无奈的摇摇头,笑道:“行了,不管怎样我们先去会会他再说。你们可知道他此刻人在何处?”
  赵老笑道:“这我就有的说了,城外慈安寺。”
  “慈安寺?”陈脊问道,“他出家了不成?”
  “法号释缘。”
  “既然有了去处,那便好办了。”沈亭山说罢,躬身行礼道:“多谢赵老相告。”
  赵老见状,也不惶恐,反而心安理得地笑道:“好说好说。”
  沈亭山见他颇有侠气,心中更是欣赏。这边与他道别后,便雇了几个脚夫将赵十一送到了家中。随后,他又从衙门调派了几名差役,在赵家四周严密守卫,以防不测。
  事毕,时间已近三更。沈亭山和陈脊干脆便在赵十一家中宿下,并借此机会稍作休梳洗,只待第二天一早便去拜访梁爷。
  次日清晨,两人早早便收拾好骑上马准备出发,沈亭山忽然灵光一闪,又道:“我们先去打铁巷。”
  陈脊虽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而是简单地回应了一个“好”字。
  两人相视一笑便换马为驴,不多时便转到了打铁巷。打铁巷与南街交叉相接,路口铁匠铺中,烈火熊熊燃烧,铁锤在手中飞舞,伴随着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
  沈亭山的目光从汗流浃背的打铁师傅脸上移开,转向坐在店门口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奇怪的是,这个孩子羸弱的臂上绑着一块女子香帕,包扎着伤口。而他的手中还拿着刘大家独有的拔丝红枣糕,价格不菲。这是刘大引以为傲的绝活,整个山阴唯他一家出售。
  沈亭山向陈脊示意,他很快也跟着注意到这奇怪之处,蹲下对小乞丐柔声道:“孩子,你臂上这香帕是?”
  小乞丐闻声抬头,打量了陈脊两眼,恍然道:“你!你是知县!”
  陈脊有些惊讶,“你竟认识我?”
  小乞丐昂起头,神色得意:“我每天都在这城中四处跑,当然认得!”
  沈亭山见这乞丐机灵,顿时来了兴趣,笑问:“既然知道他是知县,那问什么你便要如实回答,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小乞丐顿时泄了气,蜷缩道:“我答应了漂亮姐姐,不能说。”
  沈亭山:“漂亮姐姐给了你钱,你就听话办事了是吗?”
  小乞丐茫然地点点头。
  沈亭山:“那我也给你钱,你也替我办件事?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红枣糕。”
  小乞丐又来了兴致,笑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拿钱就办事,办得贼漂亮!”
  “你只需要将这香帕给我便好。”
  “拿去!”小乞丐迅速将香帕解下,递给沈亭山又忙收回,“可是我弄到血了,你们如果嫌弃,我就洗干净再给你们。”
  “不必了,这样正好。”沈亭山接过帕子,这香帕上的玉兰栩栩如生。如果沈亭山没记错的话,那日他探访金凤楼,崔娘屋中放着的正是这样的玉兰。
  沈亭山暗自生疑,接着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小乞丐:“县丞派盐那日,在南街摔倒的。”
  陈脊道:“你就是那日要盐的小乞丐?”
  陈脊身为知县,有些事他虽未曾亲身参与,但大小文书汇报总会送至他的案前,这文山会海他本是最为嫌恶的,没想到此刻倒还起了作用。
  “就是我。”小乞丐说着伸出手来,“你们问完了吗,钱。”
  沈亭山笑道:“且慢,你还没告诉我,你那日去要盐做什么?”
  小乞丐:“要盐又不犯法,你问这么多干嘛。”
  他说着一把从沈亭山手中抢过钱来,一溜烟消失在了巷口。陈脊还要去追,却被沈亭山止住,“他去要盐应是受崔娘所雇的。”
  陈脊怔住,“仅凭这香帕?若真是她,那她这是何用意?”
  沈亭山摇摇头,一时也不得其法,“终归先记着这事,后头总有用处。”
  说罢,他拍了拍陈脊的肩膀,引他走到打铁师傅面前。两人说明来意后,打铁师傅恭敬回答道:“前几日确实有看到刘大和李执事在巷子里争论,两个人吵得挺凶的,我看李执事争得脸比我还红些。”
  “具体争些什么可曾听到?”
  打铁师傅道:“他们声音可大,饶是我这打铁叮叮当当的,风炉又呼哧呼哧的,也听到了许多,李执事一直在说跟船,出事,把你捅出来之类的。”
  沈陈二人见打铁师傅听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没有完整的信息,面露失望,但转念一想仍不死心,接着问道:“师傅,他们是在哪条巷子吵起来的?”
  打铁师傅踮起脚,手伸得老长,指着最里头的暗巷,道:“就是那条!”
  沈陈二人顺着师傅所指,快步走过查看,然而时隔多日此处早就没了任何痕迹。
  “看来这里没什么好找的了。我们若直接去询问刘大,只怕他也不会说实话。而且八年前船上的相关人员一个个死去,此刻我们去找刘大若是暴露了他的身份,只怕又生事端。”
  沈亭山暗自忖思了一阵,突然变高声调,喝骂道:“你这王八羔子!丧尽天良的东西!”
  陈脊被骂得一脸懵,“你怎么了,疯了不成?”
  沈亭山却没有答话,而是将陈脊拉到自己对面,然后继续高声喝骂。
  骂了几句后,他兀自跑到打铁师傅身边,“师傅,我们适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师傅茫然的摇头道:“你们又不曾高声吵架,我们又怎么能听到。”
  沈亭山又问:“那你可曾见到我二人在巷中?”
  师傅继续摇摇头,“不曾看tຊ到。”
  “那天你只听到了李执事的声音?”
  这回师傅肯定的点了点头,“我当时还想这刘大平日看着也不老实,怎么这回被骂的一声不吭。”
  陈脊这时已追了出来,着急道:“怎么了这是?”
  沈亭山笑道:“这就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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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3章 免费试读

第23章

  “什么对了?”陈脊满面疑惑,语气焦急,“你明白什么了,快说清楚些!”
  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问:“我刚才喝骂你的声音如何?”
  陈脊咽了咽口水,瞪大了眼睛道:“还说呢,吓我一跳。”
  沈亭山笑道:“可是,我这么大的声音打铁师傅却仍没有听到声音。那你说,李执事当年需要多大声量才能让师傅听到。”
  陈脊低头忖思了片刻,眼神一亮,“你是说,李执事可能提高了声量,故意要让打铁师傅听到这个消息?”
  沈亭山点点头,接着道:“还有,正常吵架的人既已走到暗巷,那必然是走得越里面越好,不让往来人群瞧见。可李执事偏生站在巷口,这难道不是故意在引人注意吗?”
  陈脊舔了舔唇,疑惑道:“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我也说不好。但总有一点是肯定的。”
  “什么?”
  “他不想让刘大的身份再隐藏下去了。”
  陈脊闻言深叹了一口气,将沈亭山拉到一边,小声道:“我们来缕缕现有的线索,我都有点乱了。”
  沈亭山颔首道:“好,你说我来缕。”
  “首先李执事失踪案发,我们分别询问了阿莺、崔娘和六爷,这三个人给了我们完全不同版本的三个故事。随后我们又分别去了金凤楼、金山码头、李执事家中、丧行和打铁巷探查。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有以下这些。第一,案中还有一个神秘人。”
  沈亭山道:“对。码头过关的那人并不是李执事,而是另有他人。我曾怀疑那人就是到皮三儿家中商议私盐一事的神秘人。但根据皮三儿妻子李氏和码头差役的说法,出现在码头那人手茧的位置与皮三儿家中那人并不同。这人究竟是谁,又是不是黄柳生,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陈脊先是叹了口气,但很快又复起了精神,接着分析道:“还有第二点,李执事怪异的行为。”
  沈亭山犹豫了一阵,解释道:“确切的说,也不完全算怪异。李执事为了躲避官府的搜查,变卖家当逃跑实属正常。”
  陈脊赞同道:“而且李执事是流民,他自知无法直接离开山阴,那么这个神秘人极有可能就是以帮助他逃离山阴为理由,与他达成了合作。”
  “或许……金凤楼那晚的相聚实际上是李执事和马荣做下的局,目的就是帮助李执事逃离山阴。”沈亭山说着,呷了一口酒又续道:“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是……谋杀。”
  “谋杀?!”陈脊眼睛瞪得浑圆,忍不住高声问道:“你是说……他们黑吃黑?”
  沈亭山颔首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探寻。”
  听到又多了一个无法确定的线索,陈脊再次深叹了一口气,强撑着笑脸,接着说道:“第三点,是赵十一遇袭和黄柳生在丧行留下的踪迹。”
  沈亭山道:“你怎么只记得赵十一遇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难道就忘了不成?“看着陈脊一脸疑惑,沈亭山大笑道:“别忘了那个财神庙,还有人在打行买了你的命。”
  陈脊闻言,忽觉脖颈一凉,咽了咽口水说道:“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的,我可得好好用着。”
  沈亭山笑道:“我怀疑,想杀你的人和打伤赵十一的是同一拨人。”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崔娘让李执事杀的又是何人?”
  沈亭山摇了摇头,说道:”无论如何,崔娘的事与盐法御史李永安必然拖不了干系。但此事暂时还不是我们应当考虑的重点。现在案件的关键在于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一切和黄柳生的关系是什么,还有,黄柳生究竟是谁。”
  “我已经叫尹涛暗中保护刘大了,这次还是得交给他才放心些。”
  沈亭山颔首以示同意,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赵十一,实在不行便将他移到官廨居住,千万要小心他的安全。”
  陈脊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这事我明白,早就安排好了。”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赵十一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被重伤成这副模样的。”
  沈亭山笑道:“这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妙。你放心,晚些时候我自会去找赵十一调查清楚。”
  陈脊知沈亭山不愿多说必有他的道理,因而也没有多问,而是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还有一事我差点忘了。那本捐赠册上写的名字与我们在李执事家中看到的“杀”字,字迹是一样的。”
  沈亭山闻言大骇:“竟有此事!这么说来,若捐赠者真的是黄柳生的话,那……是黄柳生雇佣了李执事杀人?可是不对呀……”
  “确实不对,”陈脊说道:“那字迹我看着十分眼熟,总觉得在何处见过。可我从未见过黄柳生其人。还有,赵老说捐款那人是个左撇子,伤你的人也是左撇子,可是我并不认识什么左撇子的人,更不可能看见过他写的字迹。”
  沈亭山虽心中亦是愁云密布,但见陈脊愁眉苦脸的模样,仍是强装笑脸,说道:“行了,现在确实线索繁杂,不过焦急也没用。我们还是先去慈安寺找找梁爷再做计较。”
  陈脊叹道:“我怎能不急呢,孙县丞虽说是弄了些盐来,但也撑不了几日了。这案子再这样悬而未决,只怕百姓……再说,这案子拖一日便多出一条人命,你适才说到黑吃黑一事,我真怕……真怕李执事也……”
  关于李执事的生死与否,其实沈亭山心中都早有猜想。只不过,一日未寻得尸体,他就一日不想定论。
  “总归案子还得接着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亭山说着不管不顾地将陈脊架上了驴,长鞭一挥,高声对驴笑道:“快!驮着他到慈安寺‘戒愁’去!莫叫他再胡想!”
  慈安寺位于山阴城西,若说它有什么特殊的倒也没有。不过是百年历史,先德辈出罢了,全国挂着这样名号的寺庙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而且,这慈安寺多年前还曾经历一次大火,真正的古迹早倘然无存,如今所见已没有多少历史可言了。
  陈脊和沈亭山赶到时,寺里恰巧正做着法事。院中叫得上名字的僧侣都齐聚在大雄宝殿。诵经声和敲罄声此起彼伏,沈亭山听在耳内不觉清净,反而觉得呱噪无比。
  诵经的声音太大,以至于他都难以听清引路和尚的话。他反复确认了几遍,才得知原来梁爷也就是如今释缘,因犯了戒半月前被逐到了思过崖,要再过半年才下得山来。
  至于犯了何戒,小和尚支支吾吾半日都说不出口来,直到沈亭山亮明陈脊的知县身份,他才涨红着脸,艰难说道:“是......色戒。”
  “怎么会犯了色戒?这又是怎么回事?”陈脊追问道。
  这小和尚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本就羞于说出此事,如今被陈脊一番追问,更是如临大敌,头垂得低低,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沈亭山看出他的异样,心下已懂他的难堪,解围道:“小师傅,你领我们去找详知此事的师傅,我们不再逼问你就是了。”
  小和尚闻言瞬间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我带你们去斋堂稍坐吧,释难师傅还在大雄宝殿念经,等他念完经我就领他来找你们。”
  沈亭山点头致谢,随后便在小和尚的引领下往斋堂方向走去。穿过大殿时,陈脊斜眼瞥到殿中做法事之人个个眉头紧锁,没有丝毫欢喜之意,不觉好奇,遂问道:“小师傅,今日寺中是在做何法事?”
  小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回话道:“是往生超度法事。”
  陈脊深吸一口长气,神色凄然。
  这些日子来,他已见过太多生死离别。然而,这些离别不仅没让他变得麻木,反而越发容易伤感。尤其是旁观他人,陈脊每每总要思及父亲,心中更是凄凉。
  这样想着,他转头对小和尚说道:“小师傅,往生超度法事常人似乎也可捐些功德,你看看是否可替我添些香油?”
  陈脊说着掏出腰间的钱袋子,正要伸手递给小和尚,小和尚连忙阻止道:“施主且慢!今日这法事可捐不得。”
  小和尚说得神秘,声调都提高了几个度,沈亭山见他神态颇有童趣,一时也来了兴致,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小和尚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后,悄声道:”这户人家本已做过法事,只不过听说做的是什么流水法事,亲眷回去后tຊ越想越觉得不安,这才又到寺里再念些回向。”
  “流水法事?”沈亭山回想起丧行所见所闻,急忙问道:“可是‘流棺’?”
  小和尚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流棺不是流水,我听师父说,可邪性了!”一语刚毕,小和尚又立刻察觉不应这般在背后议论他人,连忙又阿弥陀佛了几声,自言自语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陈脊和沈亭山听后面面相觑,心下顿时各有计较。
  自听赵十一说起流棺一事后,沈亭山便连夜飞鸽回京中打听。传回来的消息再次确认,京中从未有过这等丧事习俗。再者,这流棺与四时药堂关系密切,沈亭山更觉其中有异。于是又向小和尚打听道:“不知这做法事的是哪户人家?”
  小和尚悄声道:“是熟皮匠王麻子,听说是他女儿死了。”
  陈脊“呀”的叫出了声,惊问道:“那王麻子的女儿去年庙会时还做了吉祥姑上台表演,我记得......她好像才六岁吧?去世了?”
  “怪可怜的......”小和尚看了陈脊一眼后,接着道:“若能再撑几日便好了。”
  陈脊被小和尚这么一看,心下明白又是这盐荒闹出的人命,脸色瞬时就暗了下去。
  沈亭山简单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话,而是继续向小和尚说道:“小师傅,一会法事结束,你可否将王麻子也引来见我们?”
  小和尚犹豫了一阵,咬咬牙道:“你们是知县,行!但可别告诉师傅我偷偷在背后议论香客,师傅知道了我可要挨板子。”
  沈亭山闻言大笑,伸出手来,说道:“我可与你拉勾,绝不泄密。”
  小和尚见状急忙伸手拉勾,笑道:“说好了,可不许变了哦。”
  沈亭山原本不佳的心绪因着小和尚这一简单的举动,顿时变得清朗了许多。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因着一件小事开心,又因着一件小事不开心,心情有所起伏才算得上是个人。
  小和尚走了之后,沈陈二人又在斋堂里等了近一个时辰。好在二人都不是急躁的性子,闲坐之时二人品茶对弈,倒也快活。
  沈亭山左手执“卒”,思绪却已飘到四时药堂那一奇怪的棋局之上。那棋局他业与许多棋艺高手参详过,可时至今日仍无人能参透其中深意。
  陈脊见沈亭山脸色有异,正欲询问,一手持菩提子的老丈却款款而来,只见他恭敬施礼道:“不知贵客驾到,贫僧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沈陈二人转头看见来者,见他气度不凡,举止有礼,便知他应就是小和尚口中所说的释难师傅。两人随即站起身来,跟着还了礼。
  释难师傅听了两人来意后,脸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而是简单道了声:“阿弥陀佛。”
  陈脊见释难半晌不曾再开口,忍不住提醒道:“贵寺的释缘师傅原先在金山码头做事,不知大师对他的过往可知晓?”
  释难睁开原本微闭的双目,盘着菩提子,含笑道:“施主若问的是释缘,我便知。若问的是梁宽,我便不知。”
  陈脊听了这话一下被噎在了原地。释难此话的意思非常清楚,无非是他只会告知梁宽遁入空门之后的事,至于先前的红尘俗事他一概不知。
  沈亭山见状接口道:“大师,陈知县既叫他释缘,那问的便是释缘。”
  释难微微点头道:“若是释缘,他入寺一年有余,从未离开本寺,更别提在什么金山码头做事了。”
  “听闻释缘师傅犯了色戒,如今正在思过崖思过,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师弟持戒不久,佛性未坚,方丈已将他罚去思过崖半年有余。”
  沈亭山心中琢磨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请教大师,那位被扰的女香客是何人?”他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续道:“我们别无他意,只是骚扰女香客一事衙门既知道了,就需做好纪录,终究不能完全算是佛门中事。”
  释难犹豫了一阵,叹气道:“是位姓李的女香客。不过,大人们恐怕寻她不到了,听说前些日子她已于香山坠崖,香消玉殒了。”
  释难说着又是一阵“阿弥陀佛”。沈陈二人却惊在了原地,香山,姓李,竟是皮三儿的媳妇李氏不成?
  沈亭山连忙问道:“请问大师,这女香客是否就是城中杀猪匠皮三儿的妻子李氏?”
  释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不冷不淡的神情,微微颔首。
  “请问大师,我们可否上思过崖与释缘师傅询问些事情。”
  “思过崖乃是我寺禁区,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释难神色变得十分严肃,语气也一反常态跟着不容置喙起来。
  “既然如此,有扰大师清修了,我二人就此告辞。”
  释难原以为他二人亲自到此,必然牵扯某起要案,思过崖一事必定要费许多口舌,哪知他们只问了几句便即离开,不禁有些诧异。
  沈陈二人将出斋堂,便见小和尚在拐角处探头探脑地看着。那小和尚蹑手蹑脚地将他二人招呼到角落,悄声道:“王麻子我带到后院了,你们去那找他吧。”
  沈亭山笑着揉了一圈小和尚的脑袋,夸赞道:“可以啊,是个伶俐的!”
  小和尚脸露愠色,甩掉沈亭山的手,奶声奶气地抱怨道:“别揉脑袋,师傅说揉头会长不高的。”
  沈亭山笑道:“你放心!我若烧香定替你向诸佛菩萨祷告,保佑你长成八尺男儿!”话一说完,不管小和尚如何回复,沈陈二人已急匆匆转身向后院而去。
  二人转到后院时,只见一佝偻驼背的中年男子呆呆立与树下,手上还拎着酒瓶。
  一年不见,王麻子已判若两人,陈脊简直认不出他来。他呆呆看了半日,终是不忍开口,倒是沈亭山先叫道:“王麻子。”
  王麻子缓缓地抬起头,双眼中充斥着猩红的血丝,当他看到陈脊时,原始的凶狠显露无遗,“你这个杀人凶手,竟然还敢出现!”
  说着擎着酒瓶便往陈脊处奔来,好在沈亭山身手敏捷,及时拦住他,吓止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无能知县闹出盐荒,害死我的女儿!今天我就要为我的娃娃报仇!”
  “陈脊治下失察固然有过,但你若打死他,便叫真正的凶手逃了!”
  “真正的凶手?”王麻子顿了顿,凝眉道:“什么真正的凶手?”
  沈亭山正要回话,却被陈脊抢先一步。
  他深知自己是一位无能的知县,双手早已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此刻他无惧王麻子愤怒的目光,诚恳地说道:“您说的没错,您女儿的死我确有罪过。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必定会承担责任。然而现在,事实尚未完全明了,我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更多死去百姓一个公道。”

......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3章 试读结束。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4章 免费试读

第24章

  当愤怒变成绝望,王麻子手中擎着的酒瓶也就松落在了地上。
  听了沈陈二人的话,王麻子不知为何竟放声大笑起来,“公道?公道是什么?世上如果真的有公道我女儿就不会死!你们让我帮你们,你们说,我能帮什么,我一个小老百姓,我能干什么!”
  王麻子越说声色越发凄然,“我每日勤勤恳恳地干活,一分一毫老老实实赚钱,也从来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呢!结果换来的却是爱女丧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好好过安生日子而已,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沈陈二人见王麻子说得声嘶力竭,自是怆然。
  沈亭山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好人未必长命,坏人也未必会有恶报。好好坏坏,因因果果,又哪里说得清楚?”
  沈亭山正沉思着,王麻子又惨笑一声,接着说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县里出了这么多人命,大家伙都在说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可是娃娃啊,爹没用啊,爹不知道应该去找谁给你报仇,也不敢去报仇啊。爹只敢跟知县嚷嚷两句,爹没用啊!”
  王麻子嘴里囔囔的,再没有多余的话说出来,而是不停地重复着“爹没用”几个字,他一边说着,一边狠抽自己的嘴巴子。显然,这些话他不是说给沈陈二人听的,而是说给死去的女儿听的。
  陈脊想要上前阻止他的自残行为却被沈亭山拦住。沈亭山摇摇头,悄声道:“他总得先放过自己才能不放过别人。”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直到王麻子恢复平静,沈亭山方开口道:“你已经惩罚过自己了,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王麻子耷拉了半日的脑袋终于再次抬了起来,“你们究竟想问什么?”
  “‘流棺’一事是谁与你提起的?具体情况如何?”沈亭山说话向来开门见山,从不弯弯绕tຊ绕。
  陈脊初时还担心沈亭山问得如此直接,王麻子不会回答。谁知这王麻子也是个直性子,反而与沈亭山对了脾气,他冷哼了一声,啐道:“他奶奶的,都这份上了,老子还怕什么!都告诉你们!”
  原来那日赵十一所遇流棺葬礼,葬的便是在盐荒中不幸丧命的十几名百姓。这王麻子的女儿也在其中。
  一开始,李执事找到几家人宣扬‘流棺’时,大家都不置可否。可后来,李执事日日来,夜夜讲,因果、福财的说了许多,终究还是将大家说动。
  其实,王麻子女儿离世已半月有余,早就应当下葬。可李执事偏生说,要做流棺,尸体就应先送到四时药堂用香料、药材包裹处理。
  “我不放心,悄悄跟过去瞧了。他们没将尸体运进四时药堂的门,而是停在了门口的船上。那些船上放了许多香料和药材。尸体的船一到,就有另外一艘船围过来,劳工从那艘船上搬了许多麻袋下来,堆到棺材里,我猜应该也是些香料和药材。”
  沈亭山听罢便觉其中有异,复问道:“这些‘流棺’的去处是哪?”
  “‘流棺’会随着沙埔河流到城外,李执事说,他们会根据棺材的流向、死者的生辰八字和当年的流年算出埋葬之地,不过应该都是在城外坟场。”
  “应该?”陈脊问道。
  王麻子点点头,叹气道:“这也是我不安心要来寺里再办一场法事的原因。那李执事说,‘流棺’入了河,亲眷就不能再跟随,追了家里要再出祸事。所以,丧事那天,我们这些人在城里跟完送葬流程后就没有再继续跟到下葬。具体送到哪里了,要等上坟的时候才能知道,而这上坟也得三年以后才行。”
  陈脊听到此处更是惊讶,“那这三年间你们若问坟墓位置,他也不说吗?”
  “不说。李执事说葬的位置会用黄纸写了封在丧行,三年到了,我们再以三柱清香去请址,这样就能保家宅平安,人丁兴旺。”
  沈亭山听到此处心中对‘流棺’及四时药堂的古怪已有八成明了,只是他还有疑惑不明,不便外说,索性连陈脊也一并瞒着。
  他嘱咐小和尚将王麻子送出山后,又探听了一番思过崖的位置,只等天黑便要闯上去找梁宽一探究竟。
  此刻心有不明,一心想求个答案的除了沈陈二人,还有周轩。
  自李执事失踪,马荣已有多日闭门谢客,只管躲起来静待事情发展。
  可周轩却着急上了火,先头马荣交代在他身上的事,如今已接近尾声。郑大人之前许诺的好处,是否也该兑现了?
  为了这点子事,他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红粉知己,若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岂不是损失惨重?
  那日,他引孙文鹏后堂相谈,偏生这厮是个油嘴滑头的,说来说去都是什么为郑大人办事,一切听郑大人安排的屁话。一句准话没有不说,还挑唆他将赵十一打成重伤。
  如今这事又恰好被沈亭山二人撞见,在吴老那又平白闹了一出。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偏生这个节骨眼出了岔子,周轩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若是一不小心东窗事发,只怕他和四时药堂都会成为郑大人的弃子,他确实不得不事先为自己筹谋起来。
  于是,今儿一大早,周轩便匆匆赶来求见马荣。他心里已经打定好主意,若是马荣今日再不见他,他明日便要以北上采买药品之名先行离开山阴。他已经谋划好了,只要老父亲还留在山阴便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等事情风平浪静,能将家人接过去便接过去,若是真出了事,接不过去了,只要自己这根香火还活着,老父亲泉下应该也能瞑目了。
  还未走近马府大门,周轩便先偶遇了从里头刚出来的四大盐商之一的王火。
  王火其人,人如其名,性暴如火,言辞激烈,嘴上终日骂骂咧咧。饶是往常,周轩必定是绕开他走。不过今日,周轩倒是有意上前攀谈两句。
  周轩远远瞥见王火,看见他手里头拿着账册一般的物什,脸上除了往日的怒气外,还平添了几分忧愁。周轩揣测他定是在马府吃了瘪,遂恭敬地上前行礼,挡住他的去路,笑道:“王大老爷,不曾想竟在此偶遇呀。”
  王火自马府出来就觉周身晦气,满心烦躁,耷拉着脑袋不曾看路,这时被周轩一拦,更是吓得不轻,也不曾看清来人是谁,张口便喝骂道:“他奶奶个熊!是哪个发了瘟的敢挡老子的路!”
  周轩笑道:“王大老爷,我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周轩呀。有些日子没见,您老倒是将我忘得干净。”
  周轩原以为自报家门后王火会恭敬相待,谁曾想他反而愠色更甚,怒喝道:“毛头小子也配和老子说话!老子只和你老子说话,就算是你老子,来了也得喊我一声王爷!”
  周轩见他说话粗鄙,心中又气又恼,可一想到尚有大事要办,又不得不忍下一时之气,继续笑脸相迎,躬身再拜道:“是侄儿考虑不周,唐突了叔叔。”
  王火听了这话,终于由怒转喜,笑道:“倒是平白认了个大侄儿!你若是早这般说话,叔叔我也不是什么蛮横的人,好说好说,你去吧!”
  王火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周轩连忙又将他拦下,“欸!叔叔!侄儿这儿还有事相问。”
  “哦?”王火挑眉问道:“我就知道你个发瘟的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也罢,你且说来听听,看在你父亲的面上,叔叔我指点你一二便是。”
  周轩忙赔笑道:“叔叔,侄儿这欠了批款在马会首那,这拖了好些时日,今儿父亲大人派我来要款,您与马会首素来交好,您教教侄儿该如何讨要方好呀。”
  王火一听这话,顿时怒上心头,狠狠啐骂道:“呸!谁和他马荣交好,这个没了良心的王八羔子!让他明儿被挖了心断了头才顺了我的心嘞!”
  周轩“哎呦”一声,连忙遮住王火的嘴,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到一边,“我的好叔叔耶,你纵是四大盐商,也得在会首底下做事,怎敢在他府前大骂。”
  周轩这话表面是在劝谏,实际却在拱火。
  果然,王火听了此话更是口无遮拦起来,“亏他什么会首!不顾盐商利益,只想着自己赚钱!”
  “叔叔越说越没边界了,那马会首自己不是盐商?任他再怎么着也不会损着盐商利益不是?”
  王火涨红了脸,啐骂道:“他算个屁盐商!他就是郑狗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呸!你只当老子不知道呢,拿着官盐左手倒右手卖私盐。郑狗还以为你是条忠心的狗呢,你这赖皮狗里里外外亏空赚的我只怕你没命花!要不是靠着祖上积德,凭你也配对老子指指点点!”
  周轩听着王火这话,心里止不住的突跳。他虽早已料到马荣手脚不干净,却不曾想他竟胆大到敢从郑劼的手里头扣银子。
  想到此,周轩心里更是涌出一阵自嘲。想那沈亭山自诩什么查案大才,这么好些日子了,也只管把眼睛放在他这,殊不知,真正黑的是这躲在暗处装好人的马荣。而他周轩不过是一个听人使唤,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他又平添出另一种不甘来。当初,老爷子本不同意他与马荣合作,他却自认聪明才智不会被马荣所利用,如今搞成这般狼狈境地,马荣想要一脚踢开他独享富贵,这绝不可能。
  这样想着,他又向王火套话道:“叔叔,你说这些可得有证据,不可胡说的呦。”
  “要他奶奶个证据!马荣十八房姨太太,个个知道他裤裆里的破事!”王火说着大笑出声,“你且等着吧,这些个***货迟早卖了他!”
  梁宽早就料到有人会找到他这,只是没想到会被出卖得这么早。
  他盘腿静坐在思过崖中,面前是诸天神佛,身后是地府深渊,月光倾斜,不必去看来人,便知是来要他性命的。
  他缓缓地将手中盘着的菩提串放下,又理了理胸前的袈裟和佛珠,阿弥陀佛一声后便双手合十不再开口,只是静待死亡。
  宝剑在月光的渗透下散发着瘆人的寒光,树叶在萧瑟的风中沙沙作响,只差一步,黑衣人便可亲手送这位虔诚的信徒去往西天找他的如来佛祖。
  离心口只消一寸,突然,一颗石子带着凌厉的风声飞来,准确地击中了宝剑。
  黑衣人一愣,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就在这一瞬间,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他立刻转身,迎面而来的掌风让他不禁后退一步。
  来人掌风强劲,绝非凡手。旦见来人摆定架势,呼呼出拳而来,一招一式都透露出凌厉的杀气。黑衣人见他专攻自己的胸口,显然是看准了位置。
  “果然是你!”沈亭山以双拳强对黑衣人tຊ的宝剑,正是有意试探他的身份。
  黑衣人左手持剑,身形步伐与那日在四时药堂所遇黑衣人一般无二。沈亭山探其胸口乃是算准了上次伤他一脚后,他短时内必还未恢复。
  黑衣人见沈亭山所出皆非杀招,明显有意试探他的武功出路,顿时不敢出招,只敢以寻常功夫应对。
  他原本便功力不及沈亭山,如此一来更是落于下风。
  沈亭山见状,心中暗喜。他故意放慢攻势,让黑衣人有机会反击。然而,黑衣人却始终不敢全力出击,只是被动地防守。
  正当沈亭山即将成功擒住黑衣人时,躲在暗处的陈脊弓着背,小心翼翼地走进山洞。
  他悄悄走到梁宽身边,低声道:“大师,吾乃山阴知县,你速随我离开。”
  梁宽先是一愣,然后他坚决地拦住陈脊,叹息道:“我因受戒而被罚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大师,此处危险,还是速走为妙!”陈脊再次劝道。
  梁宽不再说话,而是拿起菩提串,自顾自念起佛号,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陈脊自身也是个极守规矩之人,心知这梁宽脾气与自己一般,现在是劝他不得的,便也不再劝了,索性站在一旁观战。他原本料想不多时沈亭山便能将杀手擒下,倒也不甚危险。
  然而,他刚转过身来,却突然发现黑衣人的宝剑竟向自己袭来!
  原来这黑衣人见功力不敌,便以烟雾弹一时蔽住沈亭山,转身向梁宽袭来。没曾想陈脊会陡然出现,黑衣人一时不查,倒是在夜色和烟雾的迷惑下,将陈脊错认成梁宽卷走。
  沈亭山见状连忙大吼一声:“贼子!哪里跑!快将知县放下!”
  那黑衣人自以为抓住了梁宽,全无心思去听沈亭山的叫嚷。他将陈脊夹在手肘处,运起轻功跃出洞中。
  这思过崖矗立于万丈深渊之上,陈脊刚才在沈亭山的帮助下才得以爬上来,已是唬得腿软。如今他被黑衣人架着腾空而起,更是惊得尖叫连连。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这个的黑衣谋面人,企图穿过那层厚厚的黑布看清楚到底是怎样一个恶人,竟在山阴屡屡害人性命。
  他心里想,这样一个穷凶极恶之徒,必定是目露凶光,满脸横肉。
  可当他仔细打量过去,却见眼前之人的目光极为温情和善,甚至……还有些似曾相识。陈脊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眼角浮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正当陈脊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支撑!
  这黑衣人竟然放手了!
  这丝丝笑意原来竟是对他的告别!黑衣人要将他活活摔死!
  霎时间,陈脊身子直往深谷急坠。他惊恐地朝下看去,月色昏暗,底下的深渊漆得仿佛能吞噬一切。这生死一瞬之时,他不知为何,竟猛然想起李氏来。那日她从香山一跃而下,是否亦如自己此刻这般惊惧?
  陈脊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他紧闭双目,想来命不久矣。他感觉自己很快便要栽在深渊之中,头穿肉烂而死。好在沈亭山和梁宽还活着,他们终将查明真相,而自己也算忠烈,死得其所。
  便在此刻,耳畔忽然传来凛冽的风动,似有长鞭袭来。陈脊自知将死,心道:“原来进地府之前,世间愚人皆要受鞭刑不成?”
  他把眼睛睁得老大,忽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竟是沈亭山攀着崖边藤蔓冒死前来相救!
  “呆子!别做梦了,伸手!”
  陈脊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何事,只管将手伸出。只一瞬的求生机会,沈亭山便牢牢将他攀住,随后高声向崖上喊道:“释缘大师,快将我们拉上去!”
  陈脊攀在沈亭山身上,两人在梁宽的帮助下,慢慢向崖上爬去。那黑衣人只当大事已成,也不曾逗留,这次攀岩无人阻拦,不多时二人便踩回实地。
  陈脊一站上平地,便觉浑身如散架一般,顿时瘫软在地,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
  梁宽见他二人脱险,也是长舒一口大气,一边阿弥陀佛,一边说道:“为救老衲险些误了二位施主性命,真是罪过罪过。”
  沈亭山将身上藤蔓摘掉,忙去将梁宽扶起,躬身道:“梁叔,你切莫拜我,你不认得我了吗?”

......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4章 试读结束。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5章 免费试读

第25章

  沈亭山的话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大石头,在梁宽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眼睛瞪得大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沈亭山,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疑惑,仿佛在问:“我听错了吧?我怎么会认识你?”
  沈亭山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也对,那时我不过是十岁的孩童,梁叔你自然是不认识我的。”
  梁宽怔怔地看着沈亭山,显然还是没有认出他来。
  沈亭山解释道:“我也是看到您桌上放着的刻刀才认出您的。梁叔不知你可还记得,十几年前,长洲知州沈滔携家眷赴京上任,途径山阴时遭海盗挟持,幸得你出手相助一家老小方幸免于难。”
  梁宽眼睛闪烁着光芒,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沈亭山的话让他想起了这件多年前的小事,在这个瞬间,所有的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颤抖着嘴角问道:“你......你就是当年那个哭哭啼啼吵着要糖吃的娃娃?”
  沈亭山笑着低下头,并不未曾经的自己感到羞恼,反倒坦然道:“那时少儿心性,如今已大不同了。”
  梁宽用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沈亭山几眼,笑道:“确实是大不同了。”
  地上的陈脊此刻业已回过神来,他静听对话,方知二人竟还有这番渊源,当下开口道:“原来是故人相逢,那这案子便好说了!”
  沈亭山笑道:“说得正是!梁叔,哦不是,释缘大师,我们莫在此处吹风,进去细聊吧。”
  梁宽点了点头,当下将二人引入洞中。清茗一盏,三人便滔滔聊起往事来。
  “说来惭愧,老衲年轻时仗着有些气性,蒙大家叫声梁爷。大家伙也信任我,将那码头介绍活什的事交给我办。八年前,确实有过这么一单子生意,是当时的把总,尹世昌亲自找过来的。”
  “尹世昌?”陈脊惊讶道:“码头衙门要找跟船的人,自有巡检,尹把总怎么会亲自去找劳工跟船呢?”
  梁宽轻抿一口茶后,接着说道:“当时我亦十分疑惑。尹把总的解释是,这次的运输特殊,码头衙门人员不够,需要我替他找些靠谱的劳工跟船帮工。”
  沈亭山问道:“您照办了?”
  梁宽颔首道:“尹把总在山阴素来是有口碑的,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便替他仔细搜罗了十五名劳工,并于那年六月十六日出海。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是清楚,那日我原本也是要跟船出海的,恰逢这个时间正是我母亲的六十大寿,我便没有跟着去。想来亦是机缘,当时若是去了,只怕也同他十几名弟兄一同葬身鱼腹了。”
  “当年海上究竟发生了何事?”陈脊焦急地问道。
  梁宽叹了口气,手中的佛珠再次转了起来,“这趟出海,按尹世昌原本所说,应当是半个月便可回程。可后来,我们等了整整三个多月。劳工的家眷没日没夜地敲我家的门,问我要人。我也多次去找过尹世昌询问,他也只是说,朝廷机密,再等几日。直到那日,尹世昌一大早便来寻我,说今日他便出海去接船,我只当这事算是有着落了。谁知道,十五名劳工,最后只有三个人活着回来。连带着尹世昌也......”
  沈亭山道:“那三个人可是杀猪匠皮三儿,李执事和卖糕饼的刘大?”
  “正是。”梁宽说着又深叹了一口气,眼底已不自觉晕出红来,“他们三人回来后对海上发生的事三缄其口,只说是受到了私盐贩子黄柳生的袭击,其他的便不再多言。”
  陈脊道:“据我所知,当时官府也并未深究此事?”
  “没有。那船神秘消失在海上,船上众人又都离奇失踪,尸骨无存,官府怕事情闹大还特地派人叮嘱过我,要我莫多说一个字。”
  “后来呢?”
  “为着此事我良心不安了许久,那些出海的兄弟遭此横祸说到底都是被我所累。”梁宽说着苦笑道:“那时我终日酗酒,在酒馆买醉时恰好遇到了尹世昌的儿子尹涛,还被他打了一顿。”
  沈亭山听到这疑惑道:“尹涛?八年前他不过是十来岁的孩童,怎么能打你?”
  梁宽对沈亭山这话更是疑惑,反问道:“你对山阴不熟悉,怕是记错了人。我虽多年不曾见他,但算算年岁他如今也该和陈知县一般年纪了。”
  陈脊惊讶道:“与我一般大?这怎么可能,尹涛自己亲口所说,父亲去世时他不过十二岁。”
  梁宽顿了顿,思忖片刻后笑道:“不可能,别tຊ人或许不清楚,但我却不会记错。你们有所不知,这尹涛天生不足,幼时常常生病,当时尹世昌的夫人托我去找了算命先生。先生说他出生的时辰不好,需送到庙中方能长大。于是,他刚生下不久,便由我送到了庙中寄养,我还时常去庙中看他。他父亲出事时,他是第一回从庙里回镇上,许多人都不认识他,但我却一眼认出他来,那时他已过弱冠了。”
  陈脊和沈亭山听闻此言,惊得面面相觑。他们往日倒是常调侃尹涛长得老气,却不曾想他竟是真的隐瞒了年龄。可他为何隐瞒年纪,难不成他身上亦有秘密?
  沈亭山连忙问道:“可据我所知,尹世昌离世时他尚且年幼,后来是裴荻将他抚养长大的?”
  梁宽笑道:“这又是道听途说了。裴荻与尹世昌啊,表面是兄弟情深,可实际上呢,裴荻是最不服气尹世昌的。他这人好酒,酒后曾多次提及要对尹世昌取而代之。尹世昌却像不在意似的,还叫尹涛认他做了师傅。我曾在庙中遇到他这师傅几回,对尹涛非打即骂,又哪里像个好师傅呢。至于后来发生了何事,怎么会传出这种谣言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为何?”陈脊追问。
  梁宽微微笑道:“因为后来我便被捕入狱了。”
  “我正想问此事呢。梁叔,你当时可是冤枉?”
  梁宽摇头道:“那日我醉得厉害,醒来就是在家中,手里头还多了不识的包袱。官差将我押入大牢,直到那桶冷水从头浇到脚我才醒过神来。时至今日,你问我究竟是否被冤,我自己也并不清楚。也许是被冤,也许是我自己酒后胡为,都不重要了。”
  “怎会不重要,若是冤枉,我身为现任知县自当为你伸冤。”
  梁宽道了声佛号后,接着道:“说冤枉亦不冤枉,万事皆有因果,我害了那许多性命,纵是万死也难以赎罪。”
  “所以您当时便认罪了?”
  梁宽笑道:“在狱中反而好受了许多。”
  “那如今的色戒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皮三儿的媳妇,当年我差点害了她丈夫的性命,她见到我有气也是正常。”
  沈亭山听了这话心里便明白了。所谓犯了色戒,必定是李氏设下的局,而梁宽只当李氏是为了当年之事记恨于他,所以也并未深究。至于这李氏究竟为何要设下此局,只怕与当年梁宽被冤入狱一般,都是有人在想办法要让他闭嘴。
  只是有一点沈亭山想不明白,这凶手已经杀了那许多人,为何偏生留下梁宽的性命至今。难不成梁宽与他有恩?
  沈亭山认真盘起梁宽所言,尹涛这个名字,纵使他心中万般不愿将他与此案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他似乎是绕不开了。
  “梁叔,你适才说尹涛幼时被送到了庙中,不知是哪个寺庙?”
  “正是这慈安寺。”
  “他被送入寺中养了这许久,可有其他人知晓当年之事?”
  梁宽听了这话,脸复沉了下来,“说来又是一件罪恶。多年前一场大火烧到了这佛门净地,偏生火起僧房,知晓此事的师父都在那次大火中圆寂了。”
  陈脊‘呀’的惊呼出声,“我想起来了,我曾在本地县志中看过,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三十四名僧侣遇难,着实是件惨死。”
  沈亭山闻言静默了许久,眉头却越拧越深。良久,复开口道:“梁叔,黄柳生其人你可了解?”
  “我对他所知不多,当年他可还不像今日这般负有盛名。”
  “怎么回事?”
  “当年两淮两浙的航道虽也有私盐贩子为恶,不过大多是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八年前,黄柳生也就是这些散兵游勇中的一员。我没记错的话,他出身灶户,会些拳脚功夫,因受不了盐场的苛待,才领了几个盐丁反了。”
  沈亭山问:“您的意思是说,八年前劫船案发时,他的实力并不雄厚?”
  梁宽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当时若知道黄柳生是这般凶残的人物,定不会放着那十五个手无寸铁的兄弟去白白送死。”
  “梁叔,我再与你确认一遍。当年的黄柳生实力并不雄厚,那他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劫杀一艘载有三十几人的官家盐船?据我所知,尹世昌的功夫手段在两浙也是出了名的。”
  梁宽一怔,道:“这......这我倒是没有想过。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确有古怪。”
  “梁叔你再仔细回想一下,看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细节?”
  “细节......”梁宽低着头,手中佛珠快速转动,沉思良久后,道:“尹世昌出海那日,曾提到一个人,姓夏。”
  “夏?”
  “我问他这官盐船是从何处运来,竟走了这许多时日。他叫我莫要多问,总归姓夏的不会亏待大家。还有,他那日心情异常的好。”
  “异常的好?”
  “尹世昌那段时间家中遇到难事,终日脸上难见笑容。可那日来见我时,却笑脸盈盈的,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
  陈脊好奇地问:“是何难事?”
  “这我倒不曾打听。左不过是家中有人生病亦或是在钱上一时难住。成家之人,又有衙门口的活计谋生,能难住他的也就这两件事了。”
  沈亭山沉吟片刻,暗想:“朝中姓夏的大臣有父亲的恩师夏言,夏伯伯。他的亲族势力倒是盘根错节。”思及此处,他又不免想起李永安和郑劼来,“郭槐与夏伯伯在朝中争锋相对,郑劼又是郭槐的侄儿,不知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沈亭山想着又笑着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谬的想法。“夏伯伯一生高风亮节又远在京城,怎么会与这山阴的命案牵扯到一块呢?朝中姓夏的大臣并非少数,我不如晚些时候修书一封给父亲,问问是否有夏姓大臣八年前曾在盐政任职。”
  陈脊见沈亭山陷入沉思,没有打扰他,而是转向梁宽问道:“大师,这黄柳生是他的真名?”
  梁宽不知陈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不由一怔,但仍笑着回答道:“那还有假名不成?”
  陈脊扭头看向沈亭山,沈亭山登时会意,解释道:“梁叔,黄柳生其人极为神秘,我们遍寻多日都没有任何人见过其真容,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已命丧黄泉。眼下,我们唯一的线索便是曾在丧行见过他写下的字。奇怪的是,我们都不曾见过黄柳生,却对他的字迹非常熟悉。”
  梁宽恍然大悟道:“你们是疑心有人借用‘黄柳生’的名号为恶?”
  “若是‘借用’,那真正的黄柳生为何到今日都不曾现身,任由他人用其名头行凶?”
  梁宽摇摇头道:“这老衲便不得而知了。”
  陈脊更加困惑了,“我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线索明明很多,却始终一团乱麻找不到真正有用的那一条。李执事这个破案的关键究竟人在何处?刘大明明知道当年真相,我们却不能去询问,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哎,眼瞅着马荣捐出来的盐又要吃完了,难不成我们就卡在这了?”
  然而沈亭山却不觉得案件卡住了,相反,他心中此刻如拨云见日般晴朗。
  “呆子!跟我走!”
  陈脊瞬间愣住,“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沈亭山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仍不忘与梁宽行礼道别,“梁叔,想来你是不会与我们一同离开的吧?”
  梁宽闻言一笑,眼底尽是释然:“你们去吧,我要留在这里向佛祖赎罪。”
  “可是,黑衣人刺杀不成极有可能去而复返,大师你......”
  陈脊话还未说话便被沈亭山止住,他向陈脊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相劝,而后又转向梁宽,拜道:“大师保重!”
  说罢,他便领着陈脊告辞而去。
  及至山下,陈脊方问道:“你不怕他丢了性命?”
  沈亭山呷了一口酒,笑道:“怕有如何,不怕又如何。有些人有些事,总是不可强求。”
  陈脊不解地随沈亭山登上马匹,“好死不如赖活着,从山上捡回一条命,我现在宝贵得紧。”
  沈亭山笑道:“是吗,那我倒是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陈脊好奇道:“这个时辰了还能有甚好地方?”
  他说着仰头看向天上弯月,这一番折腾后,眼下已是夤夜。
  “夜探坟场。”
  沈亭山一字一顿,如铁钩般的声音在陈脊耳畔回荡,让他后背的冷汗瞬间冒出。
  这个时辰去坟场,陈脊认为沈亭山定是被案子逼疯了。
  沈亭山大笑一声,扬起马鞭,那马儿便如箭般向前奔去。陈脊惊觉已不容他多说,马蹄翻滚,掀起一地沙尘。
  此地是山阴最大的坟场,山阴几乎所有逝者都埋葬在此。月光从云层中漏出,苍白地照在墓碑之上,为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微弱的光明。
  陈脊的目光扫过墓碑之上一排排冰冷tຊ的姓名,这些都是他曾经极为熟悉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可身子却早已融入黄土,被这无尽的黑暗掩埋。
  这片坟场寂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只有偶尔传来的野狗叫声打破这死寂。风吹过,带来了远处野花的香气,却无法驱散坟场中的哀凉。
  陈脊心中最初的恐惧被悲伤覆盖,他恭敬地向每座路过的墓碑行礼,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沈亭山则是在寻找着什么,他细心地观察着每一座坟墓,时而拾掇地上的红泥,时而又轻抚冰冷的墓碑。直到二人来到陈脊父亲的墓前,他才停下搜寻。
  “父亲大人!不孝儿来看你了!”陈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霎时间泪如雨下。
  父亲下葬多日,这还是他第一次前来,想到此陈脊心如刀割。他认真扫视着父亲的坟墓,想来是因为没有给李执事利钱的缘故,明明是新坟,可坟头莫说祭拜的红烛,便是连纸钱的印迹都没有。
  陈脊来得匆忙也不曾准备任何祭品,一时心中更是自责。
  此时,一旁的沈亭山也是眉头紧锁。
  他先是依礼拜了三拜,又在心中默念:“陈老先生,晚辈乃陈脊挚友,为查凶案,多有冒犯,请勿怪罪。”随后他便蹲到坟前仔细查看起来。
  终于,在被淹没的土堆之中,他拾到了一丝绢线。也正是这一丝绢线,让他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他不由长叹一口气,这声叹气深邃而绵长,吸引了独自垂泪的陈脊。
  陈脊哽咽地问道:“出了何事?”
  沈亭山望向陈脊,眼里多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神色,他尴尬地掩饰道:“无事。”说着便站起身来,扯开话头道:“我去找坟场的看守,你......要去吗?”
  陈脊看着父亲的坟墓又看向沈亭山,肯定道:“自然是要去的!这些贼人连我都敢杀,若不早日将他们缉拿归案,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性命!”

......

《盐祸沈亭山在线阅读》 第25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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