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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宋全文小说_山河故宋全文小说章节阅读

顾渊 著

都市连载中

经典美文《山河故宋》所编写的异世大陆风格的小说,故事中的主角是山河故宋,本书考据严谨,细节翔实,全文讲述|“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参议……你还好吧?”“靖康?汴京?贼老天,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啊!”顾渊扶着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此时此地,距离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阻隔了九百年时光!

状态:连载中   作者:顾渊   4.68万字更新:2024-03-08 17: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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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美文《山河故宋》所编写的异世大陆风格的小说,故事中的主角是山河故宋,本书考据严谨,细节翔实,全文讲述|“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参议……你还好吧?”“靖康?汴京?贼老天,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啊!”顾渊扶着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此时此地,距离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阻隔了九百年时光!

山河故宋全文节选在线试读

  “这就要完蛋了吗?
  我这穿越者还真是失败……
  不知道死了之后,会不会重开进度……
  不知道那女真人的刀砍上来痛不痛……
  早知道就不这么头铁上来充英雄了……”
  挡在顾渊身前最后一排甲士溃散,他的视线似乎一下子出现了一个缺口。那些凶蛮的女真人正从缺口之中冲杀出来。
  他们披着皮甲,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得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他看见领头那个看着像是头目一样的女真人举刀指着自己,狞笑着喊了句什么。
  他们挥刀持枪,杀散最后几个宋军甲士,而后向着自己身后这面战旗,大步走来。
  “喂……老狐狸,这剑在马上该怎么使?”顾渊看了看身前胡六,还是苦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啊,跨过九百年时空,自己也就激昂了瞬间、当了瞬间的英雄,如今便要被那些恶鬼一样的女真人杀死在这雪地中,就像杀死一条狗。
  老卒也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有料到这杭州出了名的富庶公子居然真的敢拔剑冲阵。不过他最后还是简单点拨了两句:“……把剑横在身侧,手腕不要太用劲,过马瞬间,靠马力带过去就行……你没上过战阵,跟在我后面!”
  他说着策动战马,朝着那几个杀入阵中的女真战兵直冲过去。
  顾渊深吸口气,随即跟上。
  轻骑在大雪和乱军之中冲杀,顾渊跟着胡六,才发现这个一心只想着将他的兄弟救出修罗场的老卒竟出乎意料的精锐能战!
  哪怕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时候居然还能强撑着,在马上骑战。
  那几个冲破了阵线的女真兵猝不及防之下当即被砍翻一个,后面一人转身弯弓搭箭,想要将这忽然冒出来的轻骑射杀,却没防备顾渊落在后面几步,斜刺出来一剑掠过,将他也砍翻在雪地上。
  金属划过肌肉骨骼的感觉顺着剑刃传来,让顾渊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可他内心深处,对于这一切却似乎有着天然的熟悉。
  冰凉的血顺着剑刃流淌的感觉,让他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蛰伏的东西正在苏醒!
  他混沌的记忆似乎清明了一处,让他确信刀法剑术、甚至于战争于他而言都并非是全然陌生的东西……
  我以前——究竟是什么人?他犹豫一下……可就这一瞬,自己剑刃竟被人忽地抓住,一时脱手不及整个人也被跟着拉下马来!
  刚刚那领军冲阵的蒲里衍也没料到那原本立马在战旗下的年轻人居然连甲都不穿,就敢跟着亲卫冲杀过来!
  他们原本就是轻骑强行冲阵,此刻战马已失,又被宋军这最后几骑人马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就被那领头的亲卫杀伤两人。
  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个,原本以为他是个有些胆略的宋人军将,可看他那个样子,分明就是一个连剑都用不好的文官!
  于是,这蒲里衍忍不住怒意勃发,在那小子从自己身边策马而过的瞬间抓住了他的剑,也不管剑锋锐利割伤自己的手掌,硬生生将他拖下马!接着,他从腰间举起短刀,高高举起,要将这胆大妄为还要组织反击的文官给宰了。
  而顾渊骤然从马上坠落,雪地松软倒也没有受什么伤,可自己也被摔得天旋地转,剑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看到有人冲上来他也是本能地举起胳膊格挡,可那刀却迟迟没有挨到身上!
  待看清的时候却看到胡六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从马上滚落,挡在了自己身前。
  那女真头目原本就凶狠,胡六重伤之下只拼了两下刀便被磕飞一旁,可这生死关头,这只狐狸却索性合身扑了上去,死死抱住那蒲里衡,也不管他手中匕首胡乱刺在自己肩上背上,只是红着眼朝顾渊吼道:“护旗——顾参议……护旗!”
  他说完,也发了狠,竟一口咬在了那女真蒲里衡的喉咙上,像是一只被熊逼到了绝境的雄狐……
  顾渊看着这一切,瞠目欲裂。
  他跌跌撞撞自雪地上抄起一柄不知是谁丢下的刀,一步三滑冲杀过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顾不了那只老狐狸了!
  胡六将那女真头目死死压在身子底下,直到确认他不再挣扎方才松口,最后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渊——满脸的血、嘴里也汩汩地向外吐着血,可哪怕是这样,也还是喘息着,朝着他嘶吼:“参议……顾三郎,你是那逆着溃军冲锋的人……你要活下去,救我们这最后的白梃兵!”
  顾渊来不及回答,转眼间已经正面迎上一个女真甲士,想也不想就是一刀劈过去,对方横刀封挡,力气大得震得自己虎口生疼!可顾渊也根本顾不上许多,只是一刀又一刀连续劈下,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刀法力量,就好像是天生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样,比之与其相对的女真武士,丝毫不落下风。
  他的周围,溃散开来的宋军正在再度转身杀回来,这些溃军原本人数占着绝对优势,却败给了怯懦。
  可当他们跑出几步回头,发现女真轻骑虽然闯入了阵列,但阵中那面旗帜竟然丝毫未动!
  ——拼死一战的勇气终于压倒了心底的那点胆怯。溃逃的宋军再度反卷回来,将那些女真人淹没在一片喊杀之中。
  一名受创的女真骑士失了战马,跌跌撞撞冲过几个溃兵的阻拦,想要砍倒那面可恶的赤旗。却不料被一个连甲都没有的文官双手持刀,硬生生地隔住。
  他大吼一声,想靠蛮力压倒这可恶的南朝小子,却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见半截染血的剑锋从自己胸口刺出。
  “彬甫——你倒有几分胆略!”顾渊一脚踹翻那已没了生息的女真人,看清帮自己的居然是刚刚那个青衫少年,方才喘了口气。
  环视四周,只见围绕着这面战旗,双方已经躺下了不下十来人,而眼看着杀入阵中的金军也到了强弩之末,他们被彻底打散,被三五溃军围拢一个,只能嘶吼着困兽犹斗。
  “去寻那老狐狸,看看他是死是活!”他冲着虞允文说道。
  而后,顾渊随手扔掉手中那柄缺口无数的刀——反正这满地都是残肢、满地都是兵刃,随手一摸抄起来朝着金人捅过去就是。更何况,他似乎对这样的杀戮技艺还有着天然的熟悉,下手也是越来越稳、越来越狠。
  刚刚一番苦战,血水已经溅了他半边身子,让他看上去也如沐血的猛兽,凶悍狰狞比起女真人也差不了太多。
  而现在这黑衣的公子再次举起被血浸透的战旗,在无边的大雪里,冲着四野的溃军呼喝:“——还能动的,跟我走!去救白梃兵!也是救你们自己!”
  他的周围,百余溃军用嘈杂的呐喊回应了这命令。
  他们不知道这个半身锦缎黑衣、半身冰凝鲜血的人只是一个用钱买官的私盐贩子后代——或者他们中有的人知道,却已经不在乎了。
  战场像修罗地狱、金人如不死恶鬼,他们若想活下去,也只能让自己化作恶鬼,再跟着这鬼神一样人物,拿鲜血和性命去搏一场奇迹!
  大队大队的宋军溃兵顾不上整队,跟着那殷红的战旗,同样浑身浴血!
  而在更远处,几百个原本已经失却了战意的男人正在向这里汇集,从远处的汴京城上望去,他们的身影就像是皑皑雪原中忽然泛起了一股赤潮!
  “父帅……城下发生了什么?”
  远处高耸的城墙上没有军士,只有一名英武的青年,问自己身旁须发斑白的老将。
  “没什么,只是有人重新点燃了那些怯懦的心……”
  ……

  在城头守军的目力之外,大雪漫天,遮盖住人与马的视线。
  可两支军队生死厮杀的声音却穿透雪幕,不住地传来。
  一队明显也是被打散的宋军轻骑在雪中艰难跋涉。
  领军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高大骑将,他拎着柄形制骇人的斩马刀,甲胄上全是血,白色雪花沾在上面,转眼也被染红。
  “有意思了,汴京城下,除了咱们,竟还有兵马在厮杀?”
  他听见这些喊杀,索性勒住马,使了个眼色。接着两骑轻骑离开队伍,驰上附近高地。
  “韩统领!南边一里开外,似乎有大队人马交战!”
  一名斥候很快回报,可是风雪遮天,他们也看不见战况。
  “都这时候了还没有被击溃,反倒闹出这么大片动静……不知道哪路的兵马这么能战……走!我们过去看看!”那骑将掏出酒囊,将里面最后几滴烈酒灌入肚子里,而后才恋恋不舍地把酒囊宝贝地收到鞍后。
  十几剽悍精锐的轻骑跟在他的马后,每一骑的马脖子上多少都拴着几个女真人头。
  他们虽然也一个个战得人困马乏,可听到这个命令,居然也没有任何惧色。
  有些骑兵甚至还擦着自己的兵刃策马赶了上来,笑着打趣:“统领这是要救他们?若我说带着那些累赘有甚意思,凭咱们这十几人马,风雪之中来去无踪的,就是杀穿他们女真大营又有什么难的?”
  “就是,就是!泼韩五,救那些废物也不计咱们军功,有这气力还不如再寻一队女真哨骑杀了,也好给我回去娶婆娘再攒点本钱。”
  那统领随手用马鞭轻轻抽了回去:“不过是杀了两队落单的女真骑军,看把你们能的!你韩老子要是有杀穿女真大营的本事,这时候应该已经坐在汴京城里面吃酒,也不至于为了那点赌债头疼了。”
  他手下叫的是自己诨名,他也没有半点生气,反倒颇有些混不吝地回答:“你们这些混球耳朵都给我们竖起来!这见鬼的天气,女真鞑子可比咱们适应,可别再叫他们给打了埋伏!”
  “知道!韩统领!”旁边一员骑将笑吟吟地策马高速掠过,“别看咱们就这么点人,可都是伐西夏、平方腊,燕云、河东一路血战过来的!还能不明白这基本的道理?周围高地都有咱们兄弟警戒,你就放心带我们冲阵便是!”
  可是那骑将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尖利的啸声,西北处只听见一声:“金军骑军!二十有……”接着,那高处的斥候便被几支羽箭射中,连人带马软软地倒在雪丘之上。
  姓韩的统领见状没有半点犹豫,提刀向那方向一指:“抢下那处高丘,能碰就碰一下!直娘贼,那处战场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子,怎么女真人也在往那边支援?”
  这统领刚要再说些什么,自己却没忍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惹得旁边的军士一通嘲笑:“泼韩五,怎么这么点雪就染上风寒了?当年杀西贼的时候,你可是雪地里猫了一天一夜……这是年纪大了?还是当上了统领身子骨就软了?”
  “闭上你的狗嘴!”
  姓韩的骑将也毫不犹豫地笑骂回去:“女真人的号角催命一样响,肯定是战事不顺!赶紧宰了眼前这些碍眼的废物赶过去帮忙,不要只顾着割头。这二十人头,我泼韩五都给你们都记下了!”
  ……
  刺耳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宋骑军指挥使刘国庆仰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和密集落下的雪幕,视线中只有一片血光。
  他的面甲破碎了,一名金人轻骑在极近距离放箭,冷箭被面甲挡住,可是破碎的金属也划伤了他的左眼,让他看这天地一切都只剩下血色。
  他的兄弟们被压在一片绵延起伏的雪丘洼地中,分割开来,只能三五成群苦苦支撑。
  那个精锐女真谋克虽然也被他们杀伤甚重,可最终还是获得了战场主动。
  雪地中重骑冲阵对马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是惊人的!
  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战了几场,与这些女真轻骑一番对撞厮杀之后也再难去拼杀出足够的回旋空间……
  女真轻骑嘴上怪叫着,围着这些雪地中再也冲击不起来的宋军重骑绕着圈的厮杀,到最后,每个白梃兵身上都多多少少挂着五六支箭,可也没有办法,只能依靠着甲胄精良抵挡女真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那些被打散的溃军被聚集起来发起了些许反击,可眨眼间便又被这支女真精锐杀散,眼看是指望不上……
  “指挥!让兄弟们再冲一次吧——你是大宋最后一个白梃兵指挥!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此处!”
  有自己的亲卫重骑突过来,举着张不知哪个女真鞑子手里夺过来的牛皮圆盾替他遮挡零星的流矢,可刘国庆却只摆摆手。
  “用不着了……这里哪还有什么指挥……而且也不会再有什么白梃兵了。”
  刘国庆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看了看身边所剩不多的重骑,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容里还带着桀骜和莫大的自信,“——不过再冲一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完颜宗翰身边精锐谋克,也不过如此!那么多人围攻我们几十残军还吃不下!”
  他说着忽然再次扬起马槊,寻了个看上去穿着最华贵,看起来也一直被护在中间的年轻女真贵族怪叫了一声,然后说道:“那边那鞑子,看你这脸上白白净净,都赶上杭州青楼唱曲的姐儿!莫不是那个完颜宗翰养的兔儿相公,你刘爷爷也就是不好这口,不然一定把你捉回去,做个压帐的小妾!”
  他这挑衅说得下流无比,也恶毒无比,当然招致了一连串的箭雨。
  就连身旁替他遮护的那两个重骑举着盾还忍不住喃喃分说一句:“咱们指挥别看长得粗豪,说起阴阳话的本事真算是西军第一将,就是泼韩五过来了怕也比不过他……”
  而那群女真骑军显然也听懂了他的挑衅,当即不再绕着圈的袭扰游击,而是再次汇集在一起,要与这些久战之后疲惫不堪的精锐重骑做硬碰硬的交手!

  被刘国庆指着鼻子骂兔儿相公的女真亲贵不是别人,正是西路军统帅完颜宗翰的长子完颜设也马!
  他这一辈是看着父辈们的传奇成长起来的!
  从护步达岗到燕京、再到太原、靖康,他们这些女真亲贵以剑以火,予智予雄,仅仅十年就从一个小小渔猎民族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强横无比的军事帝国。
  他现在最恨自己没有早生五年,赶上女真灭辽的倾天大战。
  以至于等到了可以骑马上阵的年纪,仗都被父辈们打光了。自己骑在马上想像女真勇士一样去追求功业,却最多只能在重重护卫之下追逐那些软弱的宋人,以至于今天,一股败军都敢指着他的鼻子叫嚣!
  他的汉话是被父帅拿鞭子抽着学的,并不如何好。自然听不懂“兔儿相公”是什么意思。可是看那些宋人重骑队伍里传来的阵阵哄笑,还有那什么压帐小妾,他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因此强令着护卫自己的谋克进兵。
  那女真精锐谋克的号角声已经不再响起,因为他们的小王爷已经打算强压着他们,全军投入和这些残存白梃兵的血腥厮杀中。
  他要亲手屠光这穷途末路的宋人重骑!
  他要把那耻笑自己的宋军骑将活捉过来,拿他的头颅做自己的酒碗!
  可真的冲上去才发现,这些宋军不是一般的精锐,尤其是那身甲胄!
  自己枪刺剑砍未必能透甲而入,只有少量亲卫手中的铁骨朵能够对他们造成有效的杀伤。
  而那些宋军重骑也当真难啃得狠,哪怕血都快流尽了,还拼着最后一口气,要与他们这些女真精锐杀戮不休。
  “——这些宋军,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早上杀散他们的时候不还是一触即溃的么!”
  乱军之中,完颜设也马大声吼道,似乎是在问身旁亲卫,也似乎是在问他自己。
  ……
  顾渊举着他的战旗在战场边缘不到百步的地方停下,刚刚发动冲锋的女真轻骑已经被他们杀了个干净。
  他们迫近了骑兵战场的边缘,这是最后一次整队,为了收拢更多的溃军,他甚至特意多停了一阵。
  只是如今,老狐狸还躺在刚刚那无名雪丘的某处,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什么人能替他指挥这支临时拉起来的军队,也不会有人教他这个自九百年后的来客该如何打仗了……
  骑军厮杀的战场上,白梃兵和女真谋克都已经没了队列,全都是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金属和金属的对撞响成一片!
  女真轻骑快马,局面上占优,可是白梃兵却凭着甲胄精良也还在咬牙坚持。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落雪之中沉默的甲士。
  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依然士气低落,但是看那些刚刚经历了杀戮的眼神,好歹有了点死中求活的决心。
  “跟着老子的战旗,再杀一阵!记住,老子会始终站在你们的身前!”顾渊没有犹豫,举着旗就向前大踏步的压过去。
  忽然响起的喊杀声让交战中的两支骑军也禁不住暂停了一下厮杀,然后他们就看到那几百人的队伍漫过荒芜的雪原,像是一阵浪涌,毫无章法地冲进本就已经搅成血色漩涡的修罗场中。
  刘国庆骑在马上,远远听到喊杀声接近,最开始还以为是之前分出去那小队女真骑士击溃了那些溃军,如今正横扫回来,而自己陷在这阵中也到了最后时刻。
  可过了一阵,却看到从那低矮雪丘上先是冒出一面被血浸透的赤旗,进而是几百宋军沉默地出现。
  哪怕他们满身的狼狈、哪怕他们衣甲残破,但他们还是来了!
  击溃了那些女真精锐,手中仍然握着自己的刀剑和自己的命运!
  “顾三郎——真有你的!我刘某人果然没有赌错!”看到这,这可能是大宋最后一位白梃重骑指挥使大喝一声,将马槊舞成一条长鞭。
  周围两个女真轻骑原本与他缠斗得有来有回,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好几个伤口,却不料他这忽然变招当即一人便被打下马去。
  剩下一个女真骑士勇武非凡,他凌空抓住扫来的马槊,夹在自己胳膊下面看上去要和这骑将赌气角力一样,却没有防备后面已经有步军杀到!只得弃了这长槊,随手捞了个刀鞘去挡攒刺过来的长枪。
  “这骰子可还没有停下!需要我们再往上加注!刘指挥,你还有本钱能押得上这赌桌么?”隔着纷乱的战场,顾渊将战旗插在已经被染红的雪原上,高声喊道。
  “我们白梃兵,可是连命都押上了!哪里去找什么本钱。剩下的,只有靠你了!”刘国庆狞笑着大吼。
  他趁着自己的对手分神,放开手中马槊,拔出腰刀只是一挥,冷厉的刀光划过脖颈,带起大股的热血,那女真战兵捂着创口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在自己脖颈处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呜咽。
  接着大队步兵从他身边掠过,长枪甲士组成的锋线像是一把铁筛,将接触到的女真轻骑大半打落马下。
  失去了机动性的女真轻骑此时再想拉开距离与之追逐交战已经是来不及。那些重新组织起来的宋军四五人一组,拿着长枪大盾不由分说就捅了上来,将他们连人带马钉死在这已经浸染了太多鲜血的雪原上。
  侥幸躲开攒刺或者见机得快的女真轻骑则护着完颜设也马退走到一旁,他们隔着五十步的距离,喘着粗气休整,却没有半点撤军的意思。
  “大宋——万胜!”
  看到这样的情形,后队已经有宋军步卒开始爆发出欢呼,他们也不在乎这队女真谋克的背后还有没有援军,总之这一阵已经是宋军勤王以来难得的胜仗!
  可这样的欢呼也只持续短暂的瞬间。
  “顾参议——女真援军!”
  一个刚刚爬起来的步卒向北指去,只看见旁边的雪丘上腾起了一片扬起的雪尘,转眼间就有女真轻骑越过丘陵杀了下来,让顾渊觉得几乎手脚冰凉!
  跨越近千年时空,为什么别的小说里穿越者都是在各什么王公宰相家,和人风花雪月便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为什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便是风刀霜剑、雪原溃军!
  需要拎着拼命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他好不容易鼓起血勇,这才刚刚见到些许胜机,却几乎被这来援的几十女真轻骑给淹没了!
  可就算如此,他这顾参议还是得装作一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样子,挥着刀向周围的士卒声嘶力竭:“后队转身,列阵迎敌!慌什么!不过二十轻骑,宰了他们,我们照样走得脱!”

  无数涌动的乱军中,完颜设也马终于看到了那面战旗,看到了那个旗下拼命组织反击的宋人。
  他原以为那至少会是个宋人军将,却没想到会是个看上去文弱不堪的南朝文官。
  那个人染血的袍子已经破碎,站在旗下身影瘦削。
  可是面对女真骑军的前后夹击,竟然还敢以这种刚刚组织起来的溃军做两面交战——这样的人,要么是个根本不知兵的书生!要么就是这些勤王兵马之中的核心人物,手下尽是些敢为他死战到底的疯子!
  仗打到这个份上,这位女真贵族反倒是更愿意相信后者……毕竟若是回去告诉父帅自己带着他的亲卫谋克被一个不知兵的书生逼到这个份上,他的脸上也多少无光。
  这女真西路军统帅的儿子,看到那些宋人步军明明剑甲俱残,却还是听令地回转,而后立好长枪,看上去竟是要做决死一战!可笑自己这所谓的亲卫谋克却被宋人重骑和残兵死死缠住,这时候还要等着援兵来救!
  一时心血激荡之下,他也跃马挺枪,从自己仅剩的几个护卫身后冲出来,朝着那赤旗下的年轻宋人官僚驰马突击:“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在此!那宋人——前来受死!”
  刘国庆挡在他冲锋的线路上,只是他也刚刚被一个女真轻骑从马上扑落,腰刀折断,马槊更不知道被丢到了战场何处,正跪在雪地上死死扼住身下女真骑士的脖子。
  他听到这女真贵族的叫嚣,看见他朝着顾渊冲去,有心想冲上去拦住,可只觉得小腿一痛。
  那几乎被他扼死在身下的女真轻骑,垂死之际居然不知从哪寻来个匕首,胡乱扎到了他腿上。
  剧痛让他当即又跪倒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那女真贵族单骑突阵而去。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深吸口气,警告道:“顾三郎!当心身后!”
  顾渊听见了警训,转身自然也瞥见了直冲自己而来的女真轻骑。
  可他的眼前已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为自己抵挡,而他也向那些追随自己旗帜的甲士们承诺过,他将永远在他们身前!
  “完颜设也马?没听说过……”
  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着将手中单刀高举,架在左臂上,重心微微压低,就站在旗前等着那女真亲贵前来冲杀!
  他们双方都没了退路!
  在这小小的局部战场上,这就是将对将、王与王的决斗!
  那匹雄健的黑马吐着热气,踏着血流结成的冰河向他直冲而来。
  四下里的喊杀喧嚣开始迅速变得遥远,好像每个人的动作都缓慢下来。
  时间被减慢成一场梦。
  他看见完颜设也马撞飞了两名搏杀中的甲士,可最后关头,这个年轻的女真贵族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直接以骑兵冲击将他了结。
  黑马长嘶而立,那个女真贵族在最后时刻竟握着手中长枪的尾端,将一杆长枪用作长鞭当头劈下,势如山崩!
  顾渊咬着牙执刀封挡,借着刀刃一斜,将这一击大半力道卸掉,让那长枪顺着刀刃滑出去,溅起连串的火星。
  可他还来不及喘息,就又看到另一杆长枪如同一条毒龙,从他下盘向上冷狠地探来。
  这完颜设也马虽然是个来战场上捡军功的女真贵族,可他的枪法造诣显然也已经能够堪比那些精锐武士!
  他从一开始就酝酿着这充满技巧的一击,存了用这华丽杀招结果这宋人,从而让自己战场立威的心思!
  此时此刻,顾渊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根本无从反应,只是仿佛遵循着本能,上前一脚踏稳稳地踏在从下方刺来的长枪上!然后借力腾空,揉身跃起,在半空中像鹰一样盘旋转身,接着一刀劈下!
  这一瞬间的攻守相易,犹如鬼神出枪、而后鬼神破势!
  待他反应过来时候,完颜设也马热腾腾的血已经泼在自己脸上……
  那具失了全身气力的身体被雄健战马拖带着,脖子处的伤口仍然大股大股地向外涌着鲜血,在雪地上拖行,越走越远……像是一条红色的绸缎。
  天地一片寂静!
  顾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也都随着那一刀流走,手中的刀也仿佛千钧之重再也抬不起来。
  然后,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勉力回过头去,只看到雪幕之中,女真轻骑正接二连三地出现,他们竟丝毫不顾周边宋军的追杀拦阻,哭丧着、嚎叫着向他这里亡命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真骑士离着还有二三十步远就朝着他掷出了手中长矛,顾渊鼓起最后的力气挥刀格挡,可自己手腕似乎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软绵绵地将长矛磕飞出去,刀也从自己手中脱出。
  正在此时,一支冷箭不知从哪飞来,射在他腰间,让他再也支持不住,缓缓跪倒在战旗下。
  沸腾的热血凉了下来,彻骨的冰寒沿着他四肢百骸开始蔓延……
  “真冷啊……”他单膝跪在雪地上,看着周围战场,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漫天神佛低语。
  那女真轻骑还在接近,他面目狰狞亮出弯刀,可胸口忽然就透出半截刀锋!
  原来是刘国庆情急之下寻了柄刀,掷了过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对于之后那些女真骑兵,这个白梃兵指挥却也再没有援救的手段……
  顾渊居然朝着刘国庆笑了笑,似乎是在向他致意,而后他闭上眼等着死亡降临……
  最后时刻,他到底还是胆怯了……
  他感觉到凌厉的冷风拂过自己发梢,可等待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柄长大的斩马刀平贴在自己头上,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那当头劈下的刀光。
  “直娘贼!哪里冒出来的文官,真是带种,你刚刚那以步制骑的手段,这十年之中,就是西军里也无人能及!”
  有人粗声粗气地冲他嚷嚷着,他睁开眼,看着十几骑宋军轻骑不知从哪里撞破雪幕而来,如怒潮一样吞没了那些女真亲卫的反击。
  而再茫然回过头去,那些从雪丘上奔驰而下的女真援军也被步卒溃兵死死缠住,腾出手来的白梃兵正拼了命地打马,试图兜住他们的侧后。
  那些女真援兵本就数量不多,此时被这些重骑反包在阵中,也是再无什么翻盘的可能——这一阵厮杀总算彻底底定!
  顾渊扶着旗,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他看着这尸横遍野的战场,又看了看重重雪幕后那沉默的汴京城,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刚刚救了自己的络腮胡骑将身上。
  “我是河北路统制王渊麾下统领韩世忠!领一千精骑来援汴京,拼得只剩下这十几个兄弟……你们又是哪一路的?倒是好大的手笔,竟然在女真人眼皮底下杀了几乎杀干净他们一整个谋克!”
  那骑将也不和他客气,见着战事尘埃落定,也好奇地带着马绕着他不住兜圈,说起话来也是痞里痞气的,看起来与其说是军将,倒像个马匪多一点。
  “韩世忠……韩世忠?”
  顾渊喃喃地念了两声这名字,才忽然反应过来!
  这可是韩良臣、韩蓟王啊!
  两宋之交大宋最为闪耀的将星之一!
  他竟然也参与了汴京之战,而且看这样子也是矢尽枪折,拼到了极限!
  “兔子蹬鹰、拼死一搏而已,倒是让韩太尉见笑……”顾渊嘶哑着说,接着从地上又寻了一柄看上去还算完好的刀。
  他想向那些追随自己的军士们再说些什么,可嗓子却干得像是要燃烧起来,根本发不出声。
  最后,只能将沾血的长刀高高扬起,刀锋指向阴霾天空,沉默地向整个战场示意!
  他的身侧,无论韩世忠、刘国庆还是那些刚刚厮杀完,正拼命喘息着的宋军军士一个个都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这是大宋的文官啊!
  是见到打仗恨不得躲到百里开外的坚城之中的文官!
  这个群体中何曾见过还敢在这汴京陷落、万军皆溃的时候,聚拢几股败军向发起冲锋的人!
  哪怕他是个小小参议!
  可惜他只是个小小参议!
  若是这大宋多一些这样的文臣,他们这些厮杀汉又如何会把仗打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们合军一处,解决掉最后还在拼死挣扎的女真人,然后忍不住地扬起手中兵刃。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顾参议——万胜!大宋——万胜!”
  紧接他们也不顾这呼声是否可能会招来大队女真骑军,只是纵情呐喊,山呼海啸一般响彻雪原——
  岳王庙前誓要再复乾坤的人……
  汴梁城下跃马拔剑逆着溃军冲锋的人……
  千年时光一跃而过……
  顾渊扬旗执刀的身影,就这样被刻印在汴京平原冬日飘雪的天空下。

  炉上的水已经沸腾了很久,水汽缭绕在暖阁内,蒸得整个房间都热气腾腾的。
  虽然外面还下着雪,可是阁里却如沐春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这是大宋国都汴京城内的一处院落,位置算不上多好,紧邻着外城城墙和粮仓,论地皮自然是卖不上什么价格,不过好在内里修葺得十分不错。
  有白沙、竹林、甚至还有一处小池塘,如果从阁中向外看去,颇有一番天地。
  暖阁内放着一张案几,一位老人和一位女子隔着这案几相对而坐,互相打量着彼此,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女子大约只有十七,生得极美,眉淡鼻挺,温婉秀雅,似乎天然地带着贵胄之气。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裙,上好的绸缎面料之上用细细的金线绣着繁复图样,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好似天鹅的脖颈。
  而老人的须发斑白,看上去已经年过半百,只是眼睛还炯炯有神。
  他身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柄剑和一壶飘着醉人香气的酒,只是无论他还是女子都丝毫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这是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煌煌大宋的国都汴京被金人东西两路大军计十二万兵马四面围合已有一月。
  那些凶悍的金人裹挟着渤海人和燕地汉人组成的辅兵,将这座当世最雄伟富丽的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除了东南西北四处大营之外还有无数军寨构成绵延的防御体系,几乎封死了所有突围的希望。
  “好大的雪……”终于,还是女子先开口打破沉默,“周老教头这里炭火可还足够?”
  她语气轻缓、态度恭谨,用得仍是禁军中人对老人的旧称。
  “是……”老人应了一声,顿了片刻见这女子依然盯着自己,方才缓缓地叹气道,“我应了征召,一会儿就要上城戍守。只是……顺德帝姬如何会冒雪来此?莫不是……当今官家记起了当年帝姬的警世之言……”
  女子微微摇头,躲开了老人的目光,神色里也多少带着些许犹豫。
  “今日……官家派来内监通传,解了我的禁足之令。或许只是觉得这汴京再无指望,想起宫中还有我这一号废人,想要我自生自灭吧,省得放在他们面前倒叫他们心烦吧……”她缓缓地开口。“周老教头还是如往常一样叫我十九姐的好……封号什么的,实在不必。”
  “那……十九姐还想问老夫什么?”
  老人终于动了案上的酒,那是这位女子带来,他平日最好喝的酒,如今汴京被围,也不知道这酒什么时候便会断了,更不知道这些人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枪术剑法,老夫都已经悉数教与,再无私藏。”
  他说着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香四溢,不用看也知道是巷口那家酒肆自酿的“浪淘沙”。
  清冽的酒浆顺着喉咙流淌下去,之后便是酒气翻涌,好似整个人都燃烧起来,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至于天下大势,十九姐在你那噩梦中,看得比我通透……”
  ——他提及了那场噩梦。
  那场噩梦中,她依然是受官家宠爱的小帝姬。可十七岁那年汴京沦陷、父兄出降,宗室、后宫、朝臣无一幸免被像驯服的羊群一样牵往苦寒的北地五国城。
  女人的美貌在那样一个时代不再是武器而是诅咒。
  野蛮的金人们肆意狂笑着,将大宋的尊严按倒在地上肆意践踏。哪怕是尊贵的天子,也免不了去给那些蛮夷行牵羊礼。
  那一年,她与一同被掳走的姐妹一样,用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诅咒那些金人。
  可是诅咒毕竟无法化作刀剑,语言只能让那些凶蛮的女真人嘲笑她们的男人无能又软弱,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女……
  直到弥留之际,神志恍惚之时,无助地啜泣着向不知何飘去了何方的神佛祈愿:
  “若有来生,要在这糟烂的世道里,提剑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冥冥之中,天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神佛似乎回应了她:“——我给你这个机会!”
  ……
  再度醒来,她回到了七岁那年……也就是那一晚,父亲将她许给了向子扆——在汴京诸多公子中,那其实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对她温和,忧心国事。
  可在一个帝国倾覆的末世大潮之下,这样的温和并不足以拯救他的妻儿与国家。
  顺德帝姬第二日做出了直到现在还在宫中被口口相传的事情。
  她提着不知哪里寻来的长剑,闯到正兴致勃勃欣赏太湖奇石的官家赵佶御前,以死相逼,硬是推掉了那桩所有人都觉得完美的婚事。
  为了此事,她恶了原本宠爱自己的当朝官家,被长期禁足宫中,抄录经文思过。对于天家贵胄,这原本便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责罚,但她却以强硬回应了官家的宽容,甚至疯疯癫癫地朝着来劝诫她的皇姐皇兄们诅咒这海清河晏的盛世图景其实早已是狼烟四起,眼前这繁华汴京注定将沦于北方女真人的铁蹄!
  这样的离经叛道终于彻底触怒了君威。
  道君皇帝待她虽然宠溺,却也容不得一位帝姬这样诅咒自己的帝国。
  于是,她被视作疯子,彻底软禁于冷宫之中。
  直到那时她才忽然明白,原来预言一场末世,会被圣人般的君王朝臣们视作疯子——哪怕那位君王,是恩宠她的父亲。
  最初的时候,还会有些兄妹、女官带着些道士前来探视,替她做法驱除邪佞。她也还抱着一丝侥幸,斟酌措辞,上书进言。可那些书信,无疑都成为她被邪佞附身的证据,道士们的手段越来越激烈,到后来甚至发展到要用燃烧的铁剑放她的血……
  ——她最终选择了沉默。
  后来,或许是时间久了,或许是官家刻意想要忘记自己还有这样一位诅咒自己治世的女儿。对她的监视终于放松了一些,时不时允他出来透透气,可宫中也没有人愿意理会她这样一位疯癫的帝姬。宫人们离她远远的,只是保证她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简陋院落之中,往往只有一位小女孩固执地站在那里,怀抱着柄长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的九哥推开了久闭的院门。
  那也是官家一众儿女中一位离经叛道的皇子。生得气派,偏偏不喜欢诗画文章,只爱舞刀弄剑。他不知从哪里听闻这位帝姬的故事,好奇过来——他当然不信北边那些野人般的女真人能够吞辽灭宋的胡话,只单纯觉着这宫里有这么一位终日抱着剑的帝姬,或许与自己投缘。
  他们也的确投缘!
  “你一个小女孩,为何总抱着这柄剑?”他问。
  “因为我想有一天,当这座城破了、当有人要抓走我的时候,至少自己不至毫无抵抗之力。”她答道。
  “可是,你一个小女孩,就算握住了剑,又能杀得了谁呢?”
  “是啊,”七岁的顺德帝姬愣了一下,可眼神之中没有半点孩童的天真,只剩下混沌与迷茫,“那——九哥可能替璎珞寻一位教头来?”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一日,九皇子赵构大笑着离开那座逼仄的院落。却又在不久之后,她生辰时回来,身后带着一位须发斑白的老教头。
  若说当时官家对这位帝姬、乃至那位九皇子的宠爱也的确是极为隆重,就算他们如此行事乖张狂悖,竟也捏着鼻子认了。
  手下人来报时,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挥了挥手道:“随他们折腾去吧,璎珞不知如何,转成这般倔强的性子,让她有点事做也好,省得再憋出什么事来……”
  此后十年,大宋宫禁之中,再无人敢提及十九帝姬之事。
  却没料到,那老教头与她这一教一习,便是十年。
  “就算在那噩梦中都见到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宿命扑面而来……”女子垂首,不动声色地替老人又斟上一杯,道。“十年,我只是个空有尊贵名号的帝姬,朝堂之上那些相公们宁可听信一个江湖术士,也不愿听我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如今能从冷宫里出来,已经是新官家对我法外开恩了……”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很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十九姐练剑是从七岁那年开始,已经十年了吧……”
  “是……”
  “我记得十年前,十九姐就曾说自己练剑是为了不被欺辱、是为了城破一日至少可以以死相抗。当时只道是你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说辞,何曾想到我煌煌大宋也会有都城被围的一日呢……”老人说着说着,目光却是一凛,“如今之势,老夫倒是想问——十年前,十九姐就知这汴京城终有这一日么?”
  暖阁中的气氛为之一滞。

  其实这对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的两人之前也提及过这些事情。
  老人好酒,这位帝姬便投其所好隔三差五地给他弄壶好酒过来陪着老人小酌几杯。
  酒过三巡之后,这位帝姬也曾说起那一段记忆,只是彼时大宋正是海清河晏、繁荣锦绣,道君皇帝的文治武功将这个帝国送到了国势的巅峰,没有人会去想北方的金国能够一击击灭这样一个皇朝。
  女子记得老人当时也只是出言宽慰了几句,态度敷衍,后来也就推说是噩梦,再没提起两世为人的荒诞。却没曾想这老教头却是把这事情埋在了心里,这时猝不及防给抛了出来。
  “靖康之难、历历在目,说是噩梦,可所有痛苦耻辱都铭心蚀骨,璎珞……不敢相忘。”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才缓缓开口,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着头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知道这家酒肆的酒都是用词牌名命名,“浪淘沙”是豪放的乐曲,有壮烈之气,那这酒一定是豪放烈酒。可她也不在乎,只昂首一饮而尽。
  “……十年来老夫一直没有问过……只是今日之后怕是再难相见,索性就恕老夫无礼了吧……十九姐那场噩梦里还有什么?”
  “还有很多……”女子犹豫了一下,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这酒极烈,一杯下去,她已经脸颊绯红:“汴京城破、神州天倾,金人要我去他们营帐之中,路上有太学学生与京兆尹的官吏拼死挡在我面前……后来好像是被禁军杀了吧——国家如此、父兄如此,那诗酒风流的官家赐给我的名字,就算是再怎么象征无量光明、福祚绵长,又能护佑我什么呢?”
  “那便是了……”老人苦笑着拍拍案几上的剑,“十年前,康王殿下着我来教习十九姐,我原以为这只是小女孩的一时兴起,想学几个花架子到时候在元夕家宴上讨个好彩头,却不想十九姐却是一位被软禁的帝姬,要学的也全是战场杀人术。明明是千金之躯,练剑却比那些泼皮禁军要刻苦得多,原来是在梦里走过这家国破亡的一遭……”
  “周老教头愿意信我?信我梦中那些苦难?信我是一缕残魂重活一世?”谈到这里,女子倒是微微露出诧异神色。
  “信与不信又能如何?朝廷重臣、西府相公都能信郭京那个江湖术士,两相比较,十九姐不论是托梦、还是重活一世,都更让老夫信服一些。”
  老人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方才将手底按着的长剑推到顺德帝姬的面前说道,“帝姬天生贵胄,我也不敢妄自称‘师’,只是你我二人授艺十年,今日一别若说什么表示都没有总是不合适的,我在这里送十九姐一柄杀人剑吧。”
  赵璎珞闻言只觉得心中一惊,抬眼对上老人那双锐利如刀的目光,感觉自己好像被看穿了。
  她今日冒雪来此,其一自然是听说这位周老教头也被征召,要上城墙去与那些金贼厮杀,因此前来相送。其二却是想问自己这位授业恩师,有关杀伐生死之事,毕竟剑术练得再怎么精妙,终究还是需要狠得下手刺得下去才能作数。
  “每一位徒弟出师时,我都会与他们讲起生死。告诉他们——想好了再去握剑。所谓杀人剑,便是握住了剑柄就不能松开,因为松开那天便是你的死期。”老人笑了笑,没理会她的惊诧。“只不曾想,最后一次说起生死,居然会是对帝姬这般尊贵的人物。”
  “本以为殿下处在雍容的宫中,一生都不会用得上这些道理呢……”他说着手腕略一发力,将那柄剑弹出鞘三寸,继续道:“是一柄少见的刺剑,据说是西夏一位将军用的,剑脊坚实厚重,非常适合刺击。找准甲叶的缝隙,就算是遇上了甲士也能拼一拼。不过,帝姬终是女子,技巧再好,战场之上气力也是不济的。切记无论骑战步战,错身便分生死,不要同男人去硬拼气力。”
  “记住了。”赵璎珞郑重地接过那剑,细细打量,剑鞘只是寻常木材,草草地用铁环锢上,可剑本身却极有分量,锋锐异常,上面还泛着如乱云般的纹路。
  “云纹钢?”她再次惊讶,这种钢材打造的刀剑极为昂贵,即便是汴京城中也只是被贵公子们买来作为收藏,这老人是如何弄到这柄神兵的?
  “刀剑——终是耗材,就像武人一样,力敌十人已是极限。若是……若是免不了厮杀,记得多备一些,可不要就指着这一人一剑杀穿整个战场。”老人站起来,本已背过身去,流露出送客的意思。可他听着城墙左近隐隐传来的军士呼喝声,知道是挨得天明,金军又开始扑城,终于忍不住又嘱咐了这一句。
  “璎珞……谨记!”
  他的身后,赵璎珞摩挲着这柄长剑,也跟着站起来,学着武人的礼节倒持长剑,深深长揖。
  她没有向这个老人行过拜师之礼,可却有着十年授业之实,今日之后也不知命运的洪流会将各自卷向何方。
  施礼完毕,这位帝姬直起身子,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正待离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周老教头去值守哪个门?”
  “宣化门。”
  “老教头可否换一个门?”
  “怎么……在十九姐的那场噩梦中,这门破了么?”老人笑呵呵地反问道,听他的语气也不知是不是在戏谑。
  “破了……”赵璎珞想了想,语气笃定。“闰十一月二十六,郭京开宣化门唤六丁六甲神兵迎敌,那是汴京陷落的开始。”
  “二十六?那不就是今日?”老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那老夫合该去那里,让宣化门至少挺得过今日!”
  ……
  注:赵缨络(1111~1137年),北宋第八位皇帝宋徽宗赵佶十九女,封号顺德帝姬。靖康之变时17岁。与父亲宋徽宗、皇兄宋钦宗赵桓等一起被俘北上,改嫁金朝秦王完颜宗翰。
  天会十五年(公元1137年)七月,完颜宗翰抑郁而亡。九月,赵璎珞到达金国的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之后五国城金朝官员习古国王·按打曷,以赵缨络没有得到朝廷的允许,就私自离开完颜宗翰的营寨为由,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营寨中。很快,赵缨络就在按打曷的营寨中去世,时年2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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